一个虚伪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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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虚伪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 | 罗素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观点大体上代表着他那时有教育的、有阅历的人们的流行见解。他告诉我们说,善就是幸福,那是灵魂的一种活动。

亚里士多德说,柏拉图把灵魂分为理性的与非理性的两个部分是对。他又把非理性的部分分为生长的(这是连植物也有的)与嗜欲的(这是一切动物都有的)。

当其所追求的是那些为理性所能赞许的善的时候,则嗜欲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是理性的。这一点对于论述德行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性本身是纯粹静观的,并且若不借助于嗜欲,理性是绝不会引向任何实践的活动的。相应于灵魂的两个部分,就有两种德行,即理智的与道德的。

理智的德行得自于教学,道德的德行则得自于习惯。立法者的职务就是通过塑造善良的习惯而使公民们为善。我们是由于做出了正直的行为而成为正直的,其他的德行也是一样。亚里士多德以为我们由于被迫而获得善良的习惯,但是到时候我们也就会在做出善良的行为里面发见快乐。

这就令人联想到哈姆雷特对他母亲说的话:即使您已经失节,也得勉力学做一个贞节妇人的样子。

习惯虽然是一个可以使人失去羞耻的魔鬼,但是它也可以做一个天使,对于勉力为善的人,它会用潜移默化的手段,使他徙恶从善。

现在我们就来看他那个有名的中庸之道的学说。每种德行都是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道,而每个极端都是一种罪恶。这一点可以由考察各种不同的德行而得到证明。

勇敢是怯懦与鲁莽之间的中道;磊落是放浪与猥琐之间的中道;不亢不卑是虚荣与卑贱之间的中道;机智是滑稽与粗鄙之间的中道;谦逊是羞涩与无耻之间的中道。

有些德行却似乎并不能适合这种格式,例如真理性。亚里士多德说真理性是自夸与虚伪之间的中道,但是这只能适用于有关自己个人的真理性。我看不出任何广义的真理性可以适合于这个格式。

亚里士多德关于道德问题的意见,往往总是当时已经因袭成俗的那些意见。在某些点上,它们不同于我们时代的见解,而主要的是在与贵族制的某种形式有关的地方。

我们认为凡是人,至少在伦理理论上,就都有平等的权利,而正义就包含着平等;亚里士多德则认为正义包含着的并不是平等而是正当的比例,它只在某些时候才是平等。

一个主人或父亲的正义与一个公民的正义并不是一回事;因为奴隶或儿子乃是财产,而对于自己的财产并不可能有非正义。

如果儿子很坏,一个父亲可以不要儿子;但是一个儿子却不能不要父亲,因为他有负于他父亲的远不是他自己所能报答的,特别是他的生命。

在不平等的关系上面,这是对的;因为每个人所受的爱都应该与自己的价值成比例,因此在下者之爱在上者就应该远甚于在上者之爱在下者。在一个良好的婚姻里,“男人依照他的价值、并就一个男人所应该治理的事情来治家,而把那些与女人相称的事情交给女人去做”。

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最好的个人,他应该有适当的骄傲,并且不应该把自己的优点估价过低。他应该鄙视任何该当受鄙视的人。

亚里士多德关于骄傲或者说恢弘大度的人的描述是非常有趣的;它表明了异教伦理与基督教伦理之间的差异,以及尼采把基督教视为是一种奴隶道德之所以有道理的意义何在。恢弘大度的人既然所值最多,所以就必定是最高度的善,因为较好的人总是所值较高,而最好的人则所值最高。因此,真正恢弘大度的人必定是善良的。

各种德行上的伟大似乎就是恢弘大度的人的特征。逃避危难、袖手旁观,或者伤害别人,这都是与一个恢弘大度的人最不相称的事,因为他——比起他来,没有什么是更伟大的了——为什么要去做不光彩的行为?……所以恢弘大度似乎是一切德行的一种冠冕;因为是它才使得一切德行更加伟大的,而没有一切德行也就不会有它。

所以真正做到恢弘大度是很困难的;因为没有性格的高贵与善良,恢弘大度就是不可能的。

因而恢弘大度的人所关怀的,主要的就是荣誉与不荣誉;并且对于那些伟大的、并由善良的人所赋给他的荣誉,他会适当地感到高兴,认为他是在得到自己的所值,或者甚至于是低于自己的所值;因为没有一种荣誉是能够配得上完美的德行的,但既然再没有别的更伟大的东西可以加之于他,于是他也就终将接受这种荣誉。

然而从随便一个人那里以及根据猥琐的理由而得的荣誉他是要完全加以鄙视的,因为这种荣誉是配他不上的,并且对不荣誉也同样是如此,因为那对他是不公正的……为了荣誉的缘故,则权势和财富是可以愿望的;并且对于他来说,甚至于连荣誉也是一件小事,其他的一切就更是小事了。

因而恢弘大度的人被人认为是蔑视一切的,恢弘大度的人并不去冒无谓的危险。但是他敢于面迎重大的危险,他处于危险的时候,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在有些情形之下,是值得以生命为代价的。

他是那种施惠于人的人,但是他却耻于受人之惠;因为前者是优异的人的标志,而后者则是低劣的人的标志。他常常以更大的恩惠报答别人;这样原来的施惠者除了得到报偿而外,还会有负于他。恢弘大度的人的标志是不要求或者几乎不要求任何东西,而且是随时准备着帮助别人,并且对于享有高位的人应该不失其庄严,对于那些中等阶级的人也不倨傲;因为要高出于前一种人乃是一桩难能可贵的事,但是对于后一种人便很容易如此了,意态高昂地凌慢前一种人并不是教养很坏的标志,但是若对于卑微的人们也如此,那就正像是向弱者炫耀力量一样地庸俗了。

他又必须是爱憎鲜明的,因为隐蔽起来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关怀真理远不如关怀别人的想法如何。

他尽情地议论,因为他鄙夷一切,并且他总是说真话的,除非是当他在对庸俗的人说讽刺话的时候,而且他也不能随便赞美,因为比起他来,没有什么是显得重大的……他也不是一个说长道短的人,因为既然他不想受人赞扬也不想指责别人,所以他就既不谈论他自己也不谈论别人。

他是一个宁愿要美好但无利可图的东西,而不愿要有利可图又能实用的东西的人。此外,应该认为徐行缓步对于一个恢弘大度的人是相称的,还有语调深沉以及谈吐平稳,恢弘大度的人便是这样;不及于此的人就不免卑躬过度,而有过于此的人则不免浮华不实。

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会像个什么样子,想起来真是让人发抖。无论你对恢弘大度的人作何想法,但有一件事是明白的:这种人在一个社会里不可能有很多。

我的意思并不仅仅是在一般的意义上说,因为德行很困难,所以就不大容易有很多有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恢弘大度的人的德行大部分要靠他之享有特殊的社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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