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乡村教师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01.
在我的大学时代，对未来就有清晰的规划：毕业后，去东南亚做汉语教师，在工作的期间申请留学，两年后赴欧读研，再回国工作。
所有一切顺理成章之时，命运的轨迹却偏离了原本心怡的航道。我犯了一个特别低级的错误，因此与我理想的生活失之交臂。一切都晚了，我无法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赴印尼传播汉文化知识，而错过了这次机会，除非在国内读研，就再无可能。（在职教师理论上也可以，但是由不得你。）
那是人生的一个低谷，距离上一个低谷，刚好有四年。对，第一次是我高中毕业，没去成喜欢的学校；第二次是我大学毕业，失去实现工作理想的机会。
挫败感使我一蹶不振，工作没有着落，在家里人的逼迫下，无奈报了特岗教师考试的名，填报岗位：小学英语。距离考试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去当当网上下单两本复习资料：《教育心理学原理》一本，《三年中考五年模拟》一本。被失落情绪控制的我，即便是强迫自己坐在自习室里，也是没有心情看书复习的。反而是越加放纵当时的坏情绪，全身都是命运不公的怨念。可这除了让一个人更加萎靡，没有任何帮助。
02.
参加考试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考点门口挤满了刚毕业的少女，已婚的妇女，大肚子孕妈，人群中还立着为数不多的小伙子。看得出来，有很大一部分人为了求职，年年参加类似于这样的考试，只为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有一部分人对于教师行业充满了向往与热情，他们想成为教育工作者；还有一部分人不知道该怎么办，被一个个机会选择，推着往前走，刚好走到这里，抱着“试试看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工作定了再说”“总得给家里人一个交代”这样的想法，和所有门外的人一起走进决定命运轨迹的考场。
觉得小学英语教师招聘考试，对于一个英语专业的人来说，没难度吧？自以为是地完成了考试任务，成绩公布了才知道，我的那点破骄傲，在竞争的洪流里，根本不具备硬实力。26个人进面试，我考了第二十三名，满心期待的父母脸差点青了。
我慌了，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满地找我碎掉的脸。心里忐忑：不行，我怎么能考不上特岗教师呢？原本不入眼的职业成了我眼前的一道坎儿。为什么不重视呢？因为打心底就不情愿，想留在大城市里，而不是去农村，让精致的生活水平回到解放前。但这已经不是重点了，先把头抬起来再说。
非师范专业的我，在准备面试的半个月里，从学写教案到练习讲课，费了很大的功夫。好像一个学习走路的婴儿，走一步摔倒，再站起来，接着摔。婴儿起码是不自知的，我面对未来的压力，大到崩溃。面试当天还和家里人吵了架，一个人出了家门。我运气好，抽了下午的签，早上原本紧张的情绪到了下午几乎全被消解，还差点在候考室里睡着。
只要不紧张，状态好，其他没问题。面试第一的成绩，把我的总分拉了上来。那时候我逐渐了解到，人生很多时候不光靠实力，运气也是这场赛跑的一部分。我跑赢了七个人，如父母所愿，拿到了教师的offer ，我职业生涯里的第一张入场券。
03.
过完了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九月份，我和一百多个新入职的老师被分配到了各个乡镇，职业生活拉开帷幕。我被分配到的学校，据说是离县城比较近的。每天不用坐车两小时，不用住校，如果不在意毒辣的太阳与风沙，一辆电动车就能搞定。
高高兴兴要去上班的第一天，爸爸送我去单位。一路往南，驶出县城后进入了一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这条原本就不宽的道路上，挤着大卡车、小汽车、电动车、自行车、零星的路人，两旁皆是玉米地。
是可以用广袤来形容的玉米地。我把头伸出车窗，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高浓度的尘土，粘在我精心粉饰过的脸上。我用手摸了一下，再一看，心忽然就有点凉。
那还不是我的脸变成苦瓜的时候，走进校园里，两排看似有了年代的土房子屹立在蓝天之下，国旗台经久失修，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最东头的高墙像极了监狱的电网，角落里的旱厕映入眼帘，我眉头一紧：这…也太穷苦了吧？！
如你所料，我当然不会坐进有隔间、装着干净地板、配有电脑的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加上校长十三个人，吃饭在一起、办公在一起、午休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被扔进大染缸的感觉，这个缸表面上看起来真是艰苦朴素啊，可里面的水有多浑，后来才慢慢知道。
04.
入职后的第一条朋友圈发出了。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配图：校园各个角落。
朋友圈热心观众发来慰问：
“你是支教去了吗？在哪里？”
“当老师啦，和小孩子一天在一起很开心吧？”
“你教的是啥？代几年级？一周多少节课？”
……
一开始哪里有不开心，即使条件艰苦，也满怀热情。
一周18节课，班主任，中午放学后不能去约会，也不能擅自离校，要给学生盛饭，看着他们吃午饭，吃完饭陪他们自习到下午上课。
学校差老师，语文老师都缺，更无条件设专任英语老师，我代二年级语文，还要兼任品德、美术、体育课。
我相貌不凶，讲话温柔，小孩子不怕我，纪律管理方面我毫无经验，每天被学生吵到烦躁。
手写教案，无电子教学设备。
两人一个班，一个老师请假，另一个老师全天守班，无任何加班费。
学校大门时刻紧闭，即使在无课的时候，只要出校门都要给校长请假。
学校门口不通公交车，也很难打到车。无车的人要么骑摩托，要么蹭同事的。
小学校人少，但事儿不少。
因为人太少，被领导时时刻刻盯着。
没有自来水，洗手需要用汤壶接。
05.
因条件限制，中午要和学生们一起吃饭。说来讽刺，曾对吃饭的仪式感十分看重的我，自从入职后，我那些精致的碗筷饭盒就拿不到卫生不佳的工作环境里来了。和学生一样，手持一个大铁碗，吃大锅饭。国家营养午餐政策不错，一天两道菜。本来都起了让孩子辍学念头的家长，为了这顿饭，都要坚持送孩子来学校。
我所接触的不少家长，开口问的不是学生成绩，而是：“老师，你给我孩子把菜多盛点……我家娃娃一碗米饭不够啊……孩子中午不想吃，老师你给盛好装到碗里让他带回家啊……”
当然，学生们吃饭的时候可开心了，中午11点40打下课铃，好多孩子11点35就把碗从书包里拿出来，期待中午一顿饱餐。他们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说是要比家里的饭好吃。
刚开始我和学生一起吃饭的时候，觉得也还好。大概吃了两个月的样子，有一回，在一顿“炒南瓜”中，我忽然闻到了抹布的味道。心里犯了一股恶心，吃不下去了。一次吃不进去，后来都吃不进去了。自己做菜吧，每天下班已经很累了，还坚持做好放在饭盒里，第二天带去单位吃，坚持了一周多，真的太累了，一下班回到家就想躺着不动。
为了中午能吃好饭，不如不当班主任了。辞去此职之后，是第二学期的事情。当时还不到夏季，作息时间还是冬季的一班制，我放学后自己出去吃了两三次饭之后就被校长约谈。
“我都能在学校吃饭，你为什么不能？”
第一回觉得领导是个不讲道理的主儿，只是出去吃个饭，这样的自由权都要被剥夺，哪条规定写明老师必须要在学校吃饭，我不接受，然后我就被安了一个“不服从学校管理”的罪名。
工作心情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太好。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懒得化妆了，灰头土脸地迎风上班。即使后来买了车，也仿佛丧失了想让自己变美的心情。
有一回和分别许久的好友见面，她看到我第一句就是：“哇，你现在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啊。”我被说懵了，我一点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浑身被一种伤感的情绪所包裹，一时无法接受。
人真的不能改变环境，但被环境改变却是不经意之间就发生的事。
06.
吃饭问题是大事，但又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我知道这样非人性化的管理模式，不是每个乡村学校都有，我只是运气不好，上了这一条生锈并无人修理的船。
迫使我产生换工作环境念头的，依然是我们那个大事小事事事都计较的领导，以及在诸多方面（不想一一列举了）完全不合理的管理制度。管理制度不依靠科学，依靠的是领导的心情。
一次， 我的搭档请假一周。一天加上早读共八节课，我上到第三天的时候去跟领导说，能不能再安排一个老师，我一个人有点吃不消。
“年轻人怎么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
不发任何帮别人代课的费用，还要承担对方作为班主任的全部工作任务。我的搭档是临时雇用的老师，打算这个学期工作结束就不再来，所以上班态度也很明显。时常请假意味着我要时常过“包班”工作的日子。
再多的工作热情，都会被这样可笑的制度磨灭。因为确实太累了，累到耗尽心情，上课的时候都力不从心。不仅仅是这些，所有职场的阴暗面，在我工作的这三年里，都被我体会一遍。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我问他：“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有吧，但是我还没听说。”
一年，两年，第三年的时候，和我当初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每学期都雇用新的老师，但他们几乎都只工作一学期就赶紧走人，甚至有一个班，一学期就换了三个语文老师。那一年，我已经到了每天上班，把车开到学校门口要心理建设五分钟才进去的地步。
除了调动，要么就是辞职，再这样下去，我会抑郁。哦不对，我已经抑郁了。前者很难，后者过不了父母的那一关。
07.
在那里工作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的那天，我的头顶飘着一片乌云，是男朋友陪着我去开学。我咬着牙去了，上学期还一起工作的同事，剩下的也就四五个了。好，班主任的工作我继续干，不发班主任费我也不计较了。
我换学校的事儿有着落也是偶然间的，就是那么一个馅饼，突然砸到了我的头上。
结束乡村教师生涯是在九月，我来到了一个有五十多个人的大学校，专任英语教师，一周16节课。总务处发了电脑，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出校门是繁华的大街，玉米地的记忆虽然清晰，但再不会属于我。没课的时候如果有事儿要办，也不用特意去和校长请假。中午不用再留在学校吃大锅饭。刮风下雨不用为交通问题发愁。这里的工作各司其职，如果被安排帮请假的老师上课，好，绩效工资显示：一节课15元。就算是无偿帮同事上课也很开心，起码，不会再有一整天、甚至连续好多天都呆在同一个教室里不出来的事情发生。
08.
“你去当老师吧，工作稳定、有假期、收入也还行、很轻松的一份职业。”
社会用“轻松”二字定位教师职业，未入行之前不敢妄下定论，现在我举双手反对。现在的教师工作不是从前那般，只要备好课上好课就行，如今各种网络培训课程层出不穷，你要经常坐在电脑边，甚至下班了也不得不完成各种学习任务；与教学无关的工作越来越多，这个心得体会，那个思想总结，还有为职称评比明争暗斗的煎熬，种种负担压下来，工作不比其他行业清闲，工资却要少很多；况且当老师容易变傻，接触的除了同事就是小孩子，时间久了，出门办事有时候连话都讲不周到。
然而这是不论地球上哪国，需求量都很高的职业，有那么多人在这个岗位上，体验着酸甜苦辣，较低的社会地位让这份职业成了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让很多教师觉得自己此生碌碌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选择想要的职业或生活，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的体验不太美妙，甚至很压抑，总结来说就是以下几点：
① 乡村学校管理模式同时代的步伐相差甚远。
② 课程安排极不合理。
③ 枯燥无趣的工作平台。
④ 生活水准严重下降。
也不能以偏概全，只是我自身经历的，就是如此。其他的乡村学校，也许会宽容一些。
唯一让我能够肯定自己的是，在短短的三年里，我尽最大的努力上好课，认真批改作业，陪在学生身边的时光偶然有些不快乐，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值得的。
要说我还有什么收获，那就是：我原本薄弱的意志得到了高强度的磨炼。
也许有人说这不亏啊，我想说，我并不需要这种损耗自己的磨炼。
09.
写到这里，觉得愧疚，我曾是被坏情绪影响并绑架了的人。来新单位快一年了，虽然课务仍然较重，但工作的心情比起从前，真是有天壤之别。心情愉悦，在工作上就能更投入、更用心。看来，人性化的管理制度有助于大多数工作者提升工作能力并获得成长。
想起之前的那三年，觉得真可惜，像是白白磨损掉的时光，委屈地朝着我招手。有时候会怪自己吃苦能力太差，这么一想我惊觉，在吃苦这件事上，原来我真是一百个不情愿啊。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苦很多免谈。”
不记得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篡改的歌词极具喜感，却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态。适当的吃苦能接受，苦太多了当然要跑啊。一个对生活水准有要求的人，怎么能允许年轻的时光浪费在不太美好的地方。
也许会一直当老师，也许不会，但回到乡村一定是不可能了。我不知道媒体报道的那些，几十年如一日驻守某个村落的教师事迹有多少渲染的成分在里面，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因这般的奉献感到快乐，还是出于再没什么选择，不得已只好这样，一晃很多年就过去了。肯定有这样的老师存在吧，他们的精神令人敬仰，但这种伟大，好像难以属于我。
向每一位坚守在自己岗位上并兢兢业业付出的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