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令人惊悚的学术娱乐化现象

慕红：令人惊悚的学术娱乐化现象——

关于喜马拉雅听书平台《红楼梦》全本有声剧所引发的思考

近来，看到辛德勇《海昏侯刘贺》一书的余论部分写道：

相关考古工作者通过各种形式面向社会公众来介绍发掘的情况，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但正如发掘者所说，这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学术工作，考古不能被娱乐化。在向非专业人士介绍一些新的重大见解的时候，由于受众对学术研究的相对性，通常缺乏足够的认识，若是不能保持足够的警惕，就很容易在社会上造成“娱乐化”的结果。

《海昏侯刘贺》

是的，不仅考古不能被娱乐化，诸多领域的学术研究同样不能被娱乐化。

然而，现实情况是，现在不仅有些庄严的考古成果被社会严重娱乐化，各门类尤其是文史哲学术研究领域被娱乐化的程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许多专业或非专业学者都在试图颠覆前人的说法与研究成就，有些观点已经大大超出合理的百家争鸣的范畴了，而是进入了一种是非不清，逻辑混乱的状态。

长期观察苗怀明老师的文章，就会发现，他是极有心拯救这种学术乱象的，也因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凭个人之力实在是难以回转乾坤。还有太多的学者在沉默，有太多的现象剪不断理还乱。

在4.23世界读书日喜马拉雅听书平台的活动中，我购买了预计长达400集的《红楼梦》全本有声剧，其中旁白与各色演员对选定版本的忠实演绎与张国立先生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解读令人相当欣赏。

欧丽娟

然而，常常不敢苟同欧丽娟教授的导读，她的不知为知之的强势观点，所谓的专业解读，不仅没有得到专业领域研究者的认同，也得不到一般读者、听众的认可。

几乎每一集，关于她的解读后面都有不少的吐槽，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后的“《红楼梦》四种少女性格”中，欧教授认为的宝钗嫁祸于黛玉，竟是送给黛玉的一个好礼物云云（因觉得实在不能接受其观点，就不一一抄引了，未购者可参看听众评论即知），遭到百余条留言评论的一致否定。

我自谓并不是拥钗或拥黛派，但还算有一个比较是非分明的清晰思路吧，《红楼梦》中的人物，我无一不喜，因为都描写得非常生动，跃然纸上，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有自己的优缺点，也由此才构成了他们丰满的个性特征与小说的有血有肉、多姿多彩的魅力世界。

澳门邮票《宝钗扑蝶》

就个人观点而言，第二十七回，最令我觉得惊心动魄的还不是宝钗嫁祸黛玉一幕，而是宝钗听见亭中丫鬟私语的声音，就想到——

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他素习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

试想，宝钗与小红似乎并未有甚接触，小红作为宝玉房中的一个二等的名不见经传的丫鬟，连成天一门子心思在女儿们身上的宝玉都不认识，宝钗如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猜得出大似小红了呢？

不但如此，她连小红的性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真是令人罕异至极，可见，宝钗对整个怡红院的了解，可谓是“阴森透骨”，实在太有城府了，原谅我用这个比喻。

何方昉绘宝钗扑蝶

需要再次说明的是，在宝钗的所有行为中，我最不解的是这段，对于她的大部分思想、才华与行为，我都是认可的。因此，也希望看到大家的高见。

我尝想，若真是黛玉不小心想到了这段对话，想必她是不感兴趣的，更不会有宝钗这样在“越发吃惊”的心理状态中去深刻揭密、剖解与细密的思维运作，黛玉也许会一笑了之地走开，管是谁呢，这不过是丫头与爷们之间的情感游戏罢了，什么值得深研的，又关她什么事？

如此看来，意外发现欧教授极具“宝钗式”的思维特征，有种打破沙锅疑到底的特质，她想把原著的每一句都清楚分拨出来解析，而常忽略了整体语境。

她那根深蒂固的拥钗思想，也就来自相似思维特征的指引。因而，也就取决了她导读方向的严重偏差，使得本来非常专业的一位学者走向了《红楼梦》人物研究的歧途。

邮票《宝钗扑蝶》

原先在台湾时，我听过欧教授的课，相当赞赏她对学术理论信手拈来的熟稔与深度解读，可惜的是，如今她竟被《红楼梦》人物解析所误，不禁叹叹。

而听书网上无数的对她见解的差评，似乎难动摇她继续导读全本《红楼梦》的趋势，我在想，她难道没有看到这些评论吗？难道不曾反思一下自己的失误吗？

或是，她可以在接下来的讲解中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观点，使之更加符合常理，更有证据，逻辑分明。让至少一半的听众欢迎与欣赏的态度来面对她的讲解吧。

然而，她似乎无动于衷，也许她不屑，觉得自己是顶尖级的《红楼梦》研究专家，专家的观点只有对，没有错，你们说错那是你们没品味，因此，才会累积至二十七回完全悖戾常理的误读，进而得到百分百差评的爆表指数。

刘旦宅绘《宝钗扑蝶》

或许，她已骑虎难下，到了自己都不敢反省自己观点失误的难堪了，难道要就自己解析失误而道歉吗？亦或是她已察觉到自己“娱乐”了《红楼梦》人物的遗憾，却想维持这样一种独有的见解，以求横空出世压倒一竿子一般见解的“庸俗”合于常理的观点吧。

现在，这部有声书已录到四五十集了，希望接下来能换位专业人士进行导读，其实我很想听听苗老师的导读哈，但也并非是要拥趸苗老师独解全本，我们可以听听更多有合理而深刻见解的导读，希望是尽量客观的，站在读者立场上的，像作者创作一样，不带有偏颇的个人感情倾向的导读，而是像一个鸟瞰世态、洞明世事的大智大慧者。

看到平台主持人对听众的回复是：尝试接受不同的观点。那么，如果是要让听众接受不同观点的话，也请不要让一个人垄断长达一百二十回的解读吧。我想，这是几乎所有这部有声书听众共同的心声。

在读书节中，竟有多达二千三百多万的听众购买的喜马拉雅的听书节目，在这其中，购买这部有声书的应该不下一二百万人吧？

象牙雕塑宝钗扑蝶

这意味着，有多少人都要受其中观点的影响或干扰，受到欧教授观点的强势灌输而产生不良的情绪，有多少人的时间与精力都要花费在解读《红楼梦》人物上煞费苦心，又有多少人会受到误导呢！

是的，有些听众对于这样的误读，可能误导初入《红楼梦》之门者的一种焦急、担忧的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枉论听众，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一些有着高水平的专业研究人士在沉默中爆发的声音：如此下去，学术将不成其为学术！

固然，学术娱乐化倾向，可以更加亲近大众，然而娱乐无度，娱乐到连常理都失去了，那就是扰民、误民。

随着《红楼梦》的多种多样形式的传播，从前阵子苗老师提到的刘心武秦学开始，全民参与研究《红楼梦》的热潮犹未消退，这部有声剧的开播，更是重新掀起了对此部巨著的一番铺天盖地的热议热评。

看似专业的解读成了娱乐至死、严肃的胡说八道，直把听众的容忍度降低为零。那句“我虽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拥护你说话的权力”的名言，已经不适合于听众对欧教授的态度，有的听众甚至坚决退掉这部有声书以表示对欧教授观点的抗议。

电视剧《红楼梦》中张莉饰演薛宝钗

这个现象倒引起了我的深思，是否我们在退掉一个不如意的同时，也把好的一并退了呢？要退欧的导读，无疑是连原著演绎与张国立的讲解也退了的，这就像欣赏红楼梦人物，带着个人的喜好来看，一旦发现人物的一点子不合心意，就全面否定了这个人物，或严重倾向另外一位。因此，目前大部分听众表示的最聪明的做法是，跳过欧教授的导读不听。

的确，这样可让自己的情绪优化一些，把那些有争议的观点屏蔽在我们的听觉之外，也就清静多了。

只是，替欧教授婉惜的是，她的观点的受众面实在太窄，她是否还要向张国立先生的客观点评学习一番呢？

这就显得很搞笑了，她作为一名专业的学者，观点受不到别人尊重与认可，而仅作为一名演员的非专业点评者张国立先生的观点，却受到大家的拥护与肯定，这是否值得广大专业学者反思呢？

以专家的高姿态自我标榜的人往往得不到大家的认可，而那些谦虚、客观、有一说一的实在人士却得到何止是几乎百分百的肯定。

在这样同一个平台，同一个节目中的两种导读方式与内容，竟存在如此大的差异，实在是个极有意思的现象。如此，更加劣化了专业学者在一般听众心目中的好印象。

因此，极力呼吁喜马拉雅平台换个导读者吧，无论是维护欧教授不再继续受辱，还是迎合民意的角度都是好的。希望届时大家评论的是：这位导读者就好多了，客观多了，再不以自己的偏执观点误导听众了，听着很顺耳之类。

当然，我们也需要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是否有时难免像欧教授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把人物的缺点也当作优点了，只因书中某人物与我们自己相似，相似度高，因此容易认同，相似度低则容易否定。

再者，是否欧教授的导读真的一无可取呢？肯定不是的，如果我们能以中和的态度来看，她的导读还是有一些闪光点的，她也一直以理性阅读来要求自己，至于自我要求与达成效果之间的差异，我想，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存在的。

剪纸薛宝钗

因此，如果喜马拉雅继续请欧丽娟教授解读完全本《红楼梦》的话，我们大家不必以极端的方式来反抗自己觉得不如意的地方，同时也要体谅平台已签约于的苦衷。更宽容一点，可想着如此现象之有趣就在于能大量地博眼球，她的误读引来了这么多的评论，这不是商业炒作最需要的吗？

最后想说的是，诚如欧教授曾送书给一位专业研究者时，他引用了欧教授的一句话，肯定了她的某一观点。因此，多发现他人的优点，赞赏他人见解的闪光处，也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美好、愉悦。

同时，在批评别人观点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反省自己，是否也犯过同样的错？是否在深感有趣的同时，也娱乐过学术？这才是可令我们自己受益最深的。

2019年4月29日

作于自爱吾庐读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