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正:我是怎样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的?
几粒种子不发芽,几棵幼芽夭折,对种植者来说,损失是微乎其微的,植物学家大可不必去管。但是,一个学生掉队了却不行,因为他是未来社会中的一员,在他的家庭里则是重要的一员。
01
上四年级时,韩松的作文还很差。
内容空洞且不说,最伤脑筋的是思维紊乱,东扯葫芦西扯瓢,前言不搭后语。
看他的作文,有点像看卡通画,思维跟不上节拍。是不是他正是受卡通的影响才写成这个样子的,也未可知。
但他有个长处,就是虽然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直没写出篇像样的文章,却从不灰心,仍然一丝不苟地、尽心尽力地去写。“屡败屡战”的精神令人感动。
尽心,也值得表扬。我几次把他的作文本在学生中传阅——只看字不看内容,看人家韩松是怎样工工整整地写字的。表扬是郑重的、动情的。
一天,我叩开了他家的门,送给他两本书,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了塞万提斯的一句话:“努力是成功之母。”另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上了我的一句话:“读书吧,书会告诉你怎样写好作文。”
我请韩松的家长为他准备一个大点儿的书柜,多为孩子买点书,当时给他开了一个书单。我对韩松说:“以后来你家时,首先看你书柜里有多少册书。”
进步是缓慢的,却是能够感觉到的。哪怕只用准一个词,写好了一句话,我都毫不吝啬地在下面画上波浪线,在旁边写一句赞许的话。
到了六年级,他的作文起了明显的变化,我多次在班里读他的作文,并请他向全班同学介绍写作文的经验。他红着脸,只说了五个字:“我喜欢作文。”
一次,我因为外出耽误了两节作文课。回来后,学生们拉着我,非让我补课不可。
韩松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两张稿纸,悄声说:“于老师,这是我自己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自己出的。”
我激动了。我觉得,我成功了,至少在韩松身上。
我不由得想起语言文字学家倪海曙说的一句话:“对于孩子来说,学习的最大动力,第一是兴趣,第二是兴趣,第三还是兴趣。”
韩松能自觉地写作文,不正是兴趣的驱使吗?他的行为,不正证明了兴趣是孩子们克服困难,排除障碍,锲而不舍,以抵于成的最大动力吗?
美国学者鲁德说:“兴趣不是学习的先决条件,而是学习的产物,是良好的教学的必然产物。它来之于取得成就的满足。”
韩松对作文的浓厚兴趣,就是来自他一次一次的“取得成就的满足”。其实,这“成就”完全是我用放大镜找出来的,或者压根就谈不上“成就”而是我硬说的。老师说的,学生总是相信的。
班主任老师感慨地说:“如果换个老师教,韩松准是个后进生。”
02
难就难在教“后进生”上。
一次,一位听课老师翻着我班学生的作文簿,不解地问:“于老师,为什么有些写得很不错的文章,你才给打了90多分,而有些写得不怎么样的文章,你却给了个满分呢?”说完,随即把张雷的作文和靳冲的作文翻给我看。
我看了看说:“手指有长有短,能力有大有小,成功的标准自然也不一样。譬如举重,有100斤力气的,举起100斤才算成功;有50斤力气的,举起50斤就是胜利。硬让举50斤的人去举100斤,他只有累趴下的份儿。靳冲的文章和张雷的文章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对靳冲来说,他已发挥了最高的水平,所以给他个满分。”
这位老师连连点头。
我接着告诉他,我评价作文因人而异,不横向比较。无论是谁,只要发挥了他的水平,超过了昨天,都给满分。
“同样是满分,含'金’量可不一样。”
“如果横向比,文章的质量当然有差别。”
正说着,靳冲走过来,让我看看他写的草稿。我对这位听课的老师说:“他就是靳冲。”
“能让我看看吗?”这位听课的老师问。
“写得不好……”靳冲脸红了。
“请老师指教指教嘛。”我对不好意思的靳冲说,“这是煤矿子弟学校的张老师。”
她浏览了一遍连声说:“不错,不错!看来你很喜欢作文,是不是?”
“喜欢。”靳冲眼睛忽闪了一下。
课后,我对这位张老师说:“我想,您一定看出我班学生,特别是像靳冲这样所谓的后进生为什么对作文如此感兴趣的原因了。一句话,就是让他们不断体验成功的愉悦。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就是这么做的,他从来不给学生打不及格的分。写得不好,怎么办?暂不打分就是了,等修改好了之后再给分,目的就是不让学生失去信心。”
“问题是,一般老师从来不给看不上眼的作文打高分。”张老师说。
聪颖而且秀气的贝贝患了恶性脑瘤。消息传来,老师和同学感到窒息,心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医生很快为她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出院后,我和几位同学去看她。她母亲见到我和贝贝的同学们,偷偷地抹眼泪。
贝贝到底是个孩子,见了我们很高兴,扎着绷带的脸露出了笑容。她能一一叫出同学的名字,我很欣慰。
她问我,什么时候能上学,什么时候能上作文课。
我心里一酸,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就能上学,和同学一起玩。”
家长说:“她最想上学,尤其是想上作文课,经常念叨着:小伙伴们写了几篇作文了?”
贝贝从小学电子琴。二年级参加市里的比赛曾获一等奖。上三年级,她写过一篇关于学习电子琴的作文,很真实,很动人,我在班里读了,后来,还上了墙报。
还有一次,从邳州市运河师范附属小学回来,她写了一篇《依依惜别》的文章,写得感人至深,我在班里读的时候,连听课的老师都被深深地打动了,纷纷把它抄了下来。
是柴火,都可以点燃。是好柴火,只一把火就可以使其熊熊燃烧,且一发而不可收。
寒假过后,贝贝终于圆了上学的梦,她又回到了同伴的中间。个个同学都体贴她,关照她。她学习更认真了,作文写得更工整了。我写的批语也与往常不同,就连句号,也点得特别圆。
中国教育电视台到我班拍电视,我尽量让她发言,给她一些镜头。目的只有一个,尽量多地给她一些满足,给她一些愉悦,为了她的病。
可是,就在毕业前夕,她突然发起了高烧,又住进了医院。我和校长去看她,她打着吊针,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轻轻喊了一声“于老师”,喃喃地说:“我最后一篇作文没写完……”
不久,她便走了。她父亲说,她戴着红领巾,表情安详,身旁放着生前用的书包。里边有一本专门为她才买的作文簿。她喜欢作文。
上小学四年级的蔡苏,只四篇作文就用掉一个大作文簿。他的父亲大吃一惊,说:“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他怎么会如此节外生枝?”
“看您!”我说,“孩子写少了,您犯愁;写多了,也犯愁。蔡苏写的,叫'放胆文’。古人说了,作文要先放后收,开始不要约束孩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写不出来,倒是个问题了。然后才在写'放胆文’的基础上,讲一些写文章的方法,注意事项。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量的增加,知识的不断丰富,孩子会懂得怎样写文章的。但是,没有第一步的'放’,就不会有第二步的'收’。”
家长半信半疑地听着,半信半疑地端详着我在他儿子作文簿上批的一句话:“你真成了作家了!”
我的话,蔡苏却十分相信。
从此,他天天以书为伴。对他来说,兴趣已变为志趣。
优秀学生的兴趣逐渐升华为志趣,意味着教育的更大成功。
理论家们研究的多是带普遍性规律的东西。普遍性的规律,毫无疑问对实践有着指导作用。
但是,对实践者来说,最棘手的却是“特殊性”。“让学生不断地体验成功的愉悦”有激发学习兴趣的巨大作用,正如一定的温度和湿度会使植物的种子发芽一样。
可是,也正如虽然具备了一定的温度和湿度,却仍有个别种子不发芽,或者发得不好的一样,也有个别学生只振奋一阵子就拉倒的。这种“柴”水分太大,只燃烧一会儿,便悄然熄灭。
几粒种子不发芽,几棵幼芽夭折,对种植者来说,损失是微乎其微的,植物学家大可不必去管。但是,一个学生掉队了却不行,因为他是未来社会中的一员,在他的家庭里则是重要的一员。
小建军对语文学习始终提不起劲。昨天才表扬他作业完成得好,字写得一丝不苟,今天的作业竟只做了一半。
我想,即使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看到他居然无所顾忌地交来只做了一部分的作业,也会勃然大怒的,甚至会怀疑有关教育法规上规定的不准体罚学生的条款是否合适。
辅导后进生很容易使老师失去耐心,后进生进步之缓慢又往往使老师失去信心。
每逢此时,我便会对自己说:“慢!后退一步天地宽!”
后退之后,无可奈何的气便消去大半。接下来自然还是找他谈谈。
“作业怎么没做完?”
“看电视了。”他嗫嚅说。
我严肃地批评了他对自己的行为的不负责任,并责令其补上。
对他就得实行“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一方面,不能有偏见,要继续不断地为他创造成功的条件,敏于发现他的闪光点;另一方面,要严格要求,“大棒”始终拿在手中,虽然不一定举起来。
遗憾的是,直到毕业,他也没成为“韩松”式的学生。不过,令我聊以自慰的是,他没有对学语文产生厌恶情绪。还有,升中学考试,他的语文出人意料地考了88分!那年,全市的语文平均分八十五点几。
88分,对他来说,沉甸甸的。
对于我,88分发出了这样一种信息:不要对“胡萝卜”失去信心,即使对小建军这样的学生,也是有作用的。
来源 | 源创图书《教海漫记》(特别纪念版),于永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