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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斯民镜头下的吴冠中、刘海粟和李可染
蔡斯民镜头下的叶浅予
吴冠中光绘“点与线”
吴冠中在巴厘岛海边写生,图正中的女性即《洋阿福》原型
吴冠中《洋阿福》
自述 蔡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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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新加坡航空公司正为与中国通航做准备,委托祖籍福建的蔡斯民前往收集资料,用于文化宣传。52岁的他,带着相机和黑白胶片,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也是这次工作,让他认识了一批20世纪的中国艺术大师。一次聊天中,他发现像齐白石这样的传奇画家竟没有一张专业的照片传世,深感可惜。18岁便开始摄影、又爱好艺术的蔡斯民,决定为当时还健在的、最有影响力的那一批国画大师留下真实的记录,尤其是他们创作之外,生活里的样子。
《留真》系列
此后10来年,他拍摄了众多名家,并将其中的15位整理出来组成系列:李可染、刘海粟、陆俨少、谢稚柳、关山月、朱屺瞻、黄君壁、赵少昂、陈文希、王己千、叶浅予、吴作人、黎雄才、唐云,包括后来拍摄的吴冠中。如今,蔡先生也快90岁了,白花花的胡子长到盖住了脖颈。跟一条远程采访那天,他鼻梁架着副墨镜,身着潮流宽松款帽衫,掩不住老顽童的活力。尤其一讲起故事来,鲜活往事仿佛就在昨日。
蔡斯民与一条连线讲《留真》的故事
《留真》的诞生
这个系列的名字“留真”,是刘海粟起的,意思是留下真实的故事。刘先生一生十上黄山,从1918年第一次登临到1988年的最后一次,时间跨度有70年之久,许多重要的作品都以黄山为题材。
我有幸记录了他人生中最后两次黄山之行,彼时刘老已是90多岁高龄,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坐着滑竿被人抬上去的。出于敬意,我在老先生去世后才公开当时的照片,世人才知晓这件事。
刘海粟的黄山系列
老先生最后一次在黄山待了近2个月,他夫人和一帮学生跟在身边,我们每天一起吃住,外出写真。当时他被瞬息万变的云海所触动,在山群之中架起画布,引来不少人围观,有游客,也有不少闻讯赶来的记者,我挤在中间拍下了几张珍贵的照片。那时候刘先生虽年岁已高,但还是不服老,要搞创新,尝试像张大千那样用泼彩泼墨的技法,作品相当震撼。
刘海粟的人体及风景油画作品
刘海粟还是中国人体写生教育的先驱,并一度为此饱受争议。有一次他在住处,要我给他光着身子拍照。当时天气很冷,我怕老先生着凉就没敢拍,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他当时很不乐意,在一旁嘟囔,“毕加索能拍裸照,我也可以!”
晚年穿着花衣画人体的刘海粟
李可染后来看了这张照片非常生气,说“这么大年纪还穿花衣,不成体统!”确实,刘大师数这群老先生中最为新潮的,很敢穿。拍摄结束后刘老问我还要拍哪几位,我想了想没有说吴作人。因为刘海粟和徐悲鸿有过矛盾,而吴作人是徐悲鸿的门生。后来我给两位老先生送成品画册时,也都删掉了另一方的内容。
吴作人听孙女弹钢琴
吴作人和其他几位先生相比,生活比较西化,爱听钢琴,看歌剧。吴先生也爱看书,不过当我提出要拍一张他读书的照片时,他谦虚地跟我开玩笑说,“我家的书都不是我读的,是虫在读(指自己书一直不翻都被虫蛀了)。”
吴作人与代表作《齐白石像》
《齐白石像》是吴老的代表作,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老先生特意找到当时的馆长刘开渠,从库房中把作品拿出来让我拍照。当时他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得意之作,很是激动。
蔡斯民跟着李可染去北戴河写生,拍下他打太极的场景
说服这些大师接受拍摄其实非常难。我四处向他们的学生、友人“打探情报”,多次飞过去登门拜访,才慢慢获得他们的信任。像李可染性格就非常谨慎,想要拍到他自然、私密的一面很是不易。不过好在李老是个很亲切的人,多次邀请我去家里吃饭,一来二往地我们也就熟悉了起来。
李可染画牛
李老创作时不喜欢别人打扰,一般身边有人时绝不画画写字,连家人也不例外。我却被允许站在他的画台上,拍摄了他画牛的完整过程。李先生喜欢也擅长画牛,还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师牛堂”,也是向鲁迅先生致敬。
李可染《延安颂》
李可染《牧牛图》(齐白石题字)
拍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用的墨很不一样,墨色非常厚重。老先生告诉我这些都是他自己收藏的古墨,绝大部份是清朝的,质地极好。
李可染拉胡琴给蔡斯民听
有天早晨我们在一起吃早餐,李老聊起说自己如果不是画家,肯定会做个音乐家。然后和夫人翻箱倒柜找出年轻时的胡琴,拉了一曲给我听。印象太深了。
李可染和陆俨少唯一的一次艺术长谈,还是我促成的,留下了这张著名的“南陆北李”合影图。两位是当时大陆最重要的山水画家,很是投缘,一见面就相聊甚欢。后来又去喝茶,久久不愿分开。他们讲的方言我虽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两位大师讨论的兴奋与激烈。我录下他们的谈话,现在是很珍贵的历史资料。
在白纸前沉思的陆俨少,上方是最后完成的作品(由两张底片拼接)
陆俨少和李可染有些相似,秀秀气气的,情绪比较内敛,我等了很久才拍到一张他的笑脸。
陆俨少生动地讲述着石头背后的故事
不过有一次我问起他家橱柜里的几块石头,陆老动情地回忆说这些石头都是他战争年代逃难路上,在四川嘉陵江河畔捡的。半个世纪坎坷流离,可这七枚石子始终放在身边。
关山月在家中
我一般前几次见面都不会拿出相机,就是单纯和老先生们聊天,观察他们的生活。等到他们完全习惯我的存在后,才会开始拍摄。几年的时间里,我没有一次打开过闪光灯,力求还原现场最真实的样貌。并采用黑白影像的方式,与他们创作的水墨画作呼应。
关山月在人民大会堂与作品
关山月是14位中最年轻的。1987年冬天我得知他在北京民族饭店作画,立刻带着《留真》的初样飞去向关老请教,并在匆忙之中联系人民大会堂,留下了他与作品《江山如此多娇》的合影。
后来我又去关老家中拜访。他很爱看书,喜欢边读书边磨墨,节省时间。
谢稚柳在西泠印社,他是成员之一
谢稚柳是很重要的鉴赏家,我很想捕捉一些他在工作时的镜头。他让我先飞到杭州等着,然后派了一辆车把我送到了一个秘密仓库。
谢稚柳与全国书画鉴定组
我一进去,看到许多博物馆的文物都集中在那里,四周围着当时全国书画鉴定组的专家。
朱屺瞻和齐白石的关系非常好,家中有不少齐白石的赠画,还有76方齐老为他篆刻的印章。给我展示的时候,他从保险柜里一盒一盒地把印章拿出,然后轻轻放下,很是珍视。我看见其中一枚印章一侧边款写着,“予曾刻《知已有恩》印”。
朱屺瞻在宾馆准备自己的百岁画展
之后朱老要举办自己的百岁画展,我去静安宾馆拍他的创作过程。那时候他刚画好的巨幅作品还没有干,就铺在大厅里面。老先生告诉我,这还是他第一次可以看到作品的全貌。
表情丰富的叶浅予
拍了这么多位大师,性格最鲜明独特的当属叶浅予和唐云。叶老身上有着漫画家特有的幽默,表情非常丰富,总是眼睛圆睁,透露着不妥协的性格。
不过1987年,他住的四合院要被拆迁,叶老非常失落和不满,决定封笔。我闻讯立马赶了过去,透过笔架拍到老先生心灰意冷的眼神,至今都难以忘怀。唐云是所有画家中最会享受生活的一位,饮酒海量,烟不离手,爱好丰富。有一次我见他,听到他口袋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作响,问他怎么回事,结果他掏出一个小笼子,里面是他的“新宠”,蝈蝈。
三杯下肚后的唐云
唐先生喜吃螃蟹,我特意买了100块的螃蟹带去。他一见螃蟹,灵感勃发,立马画了一幅《螃蟹、酒罐和秋菊》赠予我,并吟诗一首:“蟹初肥、花正好、酒埇空、人醉倒。”接着举杯畅饮,等他三杯下怀后,我才按下快门。
拍摄结束后,我给每一位大师都亲自冲洗了一组他们的照片。他们回赠我一支用过的旧笔,我都收藏起来,后来作为《留真》的第一版封面。
不过,谢稚柳的那支我后来还给他了。据说他只做了四支,很珍贵,一支送给了毕加索,一支给了张大千。
蔡斯民跟拍吴冠中到世界各地写生
《留真》系列其实有两大遗憾,一是林风眠,二是吴冠中。我当时几次带着吴冠中给我写的推荐信去香港找林先生,都被他拒绝了。而吴冠中则是因为年龄相对小,在列名单时暂时没有考虑,我后来就单独拍了他。
吴冠中在新加坡鸟园
我和冠中是1988年他到新加坡做展览时认识的。当时他说新加坡的鸟园很有名,让我带他去玩。当时他在鸟群中很是兴奋,灵感迸发,在现场便开始写生,后来又创作了一系列作品。
吴冠中《鹦鹉天堂》
吴冠中《小鸟天堂》
曾轰动一阵的《鹦鹉天堂》便是其中之一。他在画上题字,“意伴游友人寄语鹦鹉画图中。”后来,我又请他到我的摄影棚来,用不同颜色的激光手电筒,描绘他著名的“点与线”。
吴冠中《苏醒》
每一张成品都是先在全黑的环境中拍每一个颜色,最后再打小灯拍他的动作和神情。我们至少拍了有7、8次,每次近半个小时,都是冠中他即兴发挥的。他非常满意最后的成品,很多画册都指定这组照片做封面。
吴冠中《周庄》
吴冠中《桥》
他的作品既不是传统的水墨,又不是当代艺术,活泼、奔放、自由,和他本人的性格其实是有反差的。冠中他比较喜欢平平淡淡的。
拍他撕画。他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每次都十几、二十张地撕,我看着都心疼。我还跟着他到世界各地展览。冠中总是充满活力,到哪里都带着画纸,四处闲逛、写生。
我印象很深是他在巴厘岛的海边,在穿着泳装的人群中很是显眼。也是在那里,他碰到作品《洋阿福》的原型,我拍下他们的合影。他激动地跟我说,“这是马约尔和毕加索所求的量感美的典型呀。”
吴冠中在大英博物馆举办个展
还有他在伦敦的那次,到大英博物馆参展。作为第一位在世时在那里举办个展的中国人,冠中当时特别兴奋。由于经常聚在一起,我们也聊了很多。他说自己如果不是艺术家,会是文学家,还给我看了好多自己写的散文。确实文笔非常好,描绘得很生动。冠中去世前我们还约定要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拍摄,很可惜,后来没能成行。
为时代留下
最后,我从几百卷胶片中挑选出来的作品,留真系列有84张,吴冠中60张。加起来快门的时间可能不到几分钟,我却拍了好多年,自掏腰包跑到各种地方去记录。这群先生可能是被中国传统文化系统滋养过的最后一代人,他们代表着一个辉煌的大师时代,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着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涵。
而我就是想要设法留住这一代国画大师最真实、自然的样子,他们的艺术、才情、学养、气度,和他们超凡的真性情。给老先生们拍照好像就在昨日,随着时间的流逝,黑白照片上的影像越来越显得珍贵了。他们有人生命中极为关键的肖像是我拍的,有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张作品是画给我的速写,我觉得非常荣幸。陈文希,我在他去世前几天去医院探望他。他见到我非常高兴,拉我到床边给我在纸上一点点地展示他作画的一些核心思想,例如每个角落都必须是三角构图,还给我画了一张速写。后来我把这张珍贵的速写捐给了美术馆,把那张演示的图纸归还给他的儿子。其他这一系列的影像作品,包括老先生们给我画的速写、手稿,我后续也都一一捐赠或归还了出去。
1990年蔡斯民(右三)在北京美术馆举办《留真》首展
这些照片后来被广泛流传、使用,也很少有人知道是我拍的。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太多。直到现在回忆起打磨《留真》的那些年,我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一生能有机会和这些大师们接触并成为朋友,我受益匪浅,尤其是他们不服老的精神,耄耋之年还在不停地学习、创作、出新。随着我自己的年纪见长,这种精神也不断推动着我继续前行,寻找新的兴趣爱好、新的挑战。
蔡斯民与张晓刚
我在60多岁的时候开始接触中国当代艺术,跑去成都艺术家聚集的区域,和张晓刚、叶永青、周春芽这批新兴的艺术家打交道。当时我是那里年纪最长的,不过这不影响我们把酒言欢,渐成至交。后来,我决定要在海外推广这批还未成名、但我认为非常优秀的中国当代艺术家。1997年,我担负了所有费用将王广义、岳敏君、方力钧等8位艺术家的作品带到新加坡展出,很多人都觉得非常冒险。这是东南亚第一场中国当代艺术的展览。到现在,大部分中国当代艺术的东南亚藏家都是从我这里开始收藏的,我觉得非常骄傲。
黄君璧(左)笑呵呵地坐在一旁听一群人讨论自己的作品
这些大师们的谦虚也令我感触颇深。他们当年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但每个人对待我都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总是非常客气,很乐意与我交谈、讨论。正如教育家苦禅先生曾告诫过的,“画品即人品”、“人品不高,笔墨无法”。这群大师们真正做到了中华传统的人品与画品的统一。不论年龄大小、身处什么位置、从事什么职业,我觉得每一个人都能和我一样,从这一批传奇名家身上获得一些启发和动力。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趁着我还有精力,再把“留真”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