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蛩鸣如银
撰文/徐波
常言道: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秋分后的夜晚,风会更冷,蟋蟀的叫声会更悲切。从《诗经·豳风·七月》一句“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开始,历代有不少文人墨客写蟋蟀,以它如诉的吟唱来寄托秋的落寞,怀远的痛苦。这小小的秋虫不仅善鸣,而且好斗。秋天里听蟋蟀唱歌,阅读写蟋蟀的书,给我带来无尽的快乐。有三篇关于蟋蟀的文字叫我终身难忘。
我小学时读聊斋《促织》的白话本,不仅入迷围绕蟋蟀穷书生成名一家所发生的大起大落的悲喜剧,更对小说中描述的蟋蟀品种、习性,以及斗蟋蟀的各种讲究喜欢得不得了。我曾到处捉蟋蟀,弄些红辣椒来喂养它们,也学着小说中写的,把两只蟋蟀放在一起,撩拨它们的触须,使其打斗起来。只是我捉到的蟋蟀似乎都不好斗,很少有逮着对方死磕的,随便打斗两下,就停在一边唱起来。我当时看得专心,看得真切,从此知道蟋蟀不是用嘴唱歌,而是震动摩擦翅膀,发出那清脆的声音。
蒲松龄的《促织》使幼小的我了解了蟋蟀,喜欢上了蟋蟀,我中学时候读过姜夔的《齐天乐·蟋蟀》,则让我知道中国人的蟋蟀叫声竟然凝结着那么多情思:《齐天乐·蟋蟀》(宋代·姜夔)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这首词不长,但有一个序,交代了该词创作的缘由和过程。《齐天乐》是首与人唱和的词作,不是由什么深切的情感触发的,争胜炫技的意味非常明显。然而,白石毕竟是词中圣手,他徘徊茉莉花间,听蟋蟀低吟,仰见秋月,顿起幽思,于是得此。诗人一开篇就描绘了自己所处的清幽场景,露凝铜铺,苔侵石井,有寒蛩鸣唱。接着诗人通过场景的不断转换,把思妇、游子、君王、孩童听到蟋蟀鸣叫的感受和反应一一牵连出来,描写得那么生动,那么细腻,营造出凄迷深远的意境。最后两句又回到诗人自己,他不仅是诗人、也是音乐家,这两句由他来说显然非常适切:“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然而,从豳诗漫语开始,古往今来写蟋蟀叫声,多是在说萧瑟秋天听到寒蛩鸣唱的感受,通过听者感受来描写蟋蟀叫声的哀怨凄切。这种手法实际上是比较间接的,是写景写情,写凝结秋愁的情与景,像姜白石那样,有景、有情,但无声。很少有人直接描摹蟋蟀的叫声,看来写秋虫鸣叫实属不易,直接象声无论如何都不甚切,通过取譬设喻来写仿佛非常困难。才说取譬之难,就使我想起年轻时候读到的诗人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其中有一篇叫《秋海棠》,不仅直接写蟋蟀叫声,其取譬之巧更让我几十年不忘:寂寞的思妇,凭倚在阶前的石栏干畔。夜的颜色,海上的水雾一样的,香炉里氤氲的烟一样的颜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领域。她仍垂手低头的,没有动。但,一缕银的声音从阶角漏出来了,尖锐,碎圆,带着一点阴湿,仿佛从石砌的小穴里用力的挤出,珍珠似的滚在饱和着水泽的绿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没有继续,没有赓和。孤独的早秋的蟋蟀啊。我觉得何其芳这段文字是写蟋蟀叫声最贴切的,诗人把蟋蟀的叫声比作银器碰撞发出的声音,说是尖锐碎圆又阴湿,仿佛从石头缝里滚出,散落在饱含水分的绿苔上,随后像秋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凡是在秋夜里从田野上走过,从公园草丛走过,从老建筑旁走过,谁都听见过那潮湿碎圆清脆的鸣叫,叫几声会有间歇,下一阵从何处唱起,实在难以捉摸,就这样此起彼伏,仿佛在与其他秋虫应和,思乡的觉得忧,怀远的觉得愁,孤独的觉得落寞。诗人在五行属金的季节,却听到了银一样清脆圆润的声音,叫人感觉到秋天的苍凉,秋天的寥廓。我接触到何其芳的作品是在大学二年级,那时候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何其芳选集》(1979年),使我能了解这位家乡诗人,知道他是三十年代的北大才子,晓得他的妹夫方敬也是诗人,1982年我毕业时方敬正担任西南师院学术委员会主席,我的学士学位证上有他的签名。《画梦录》是何其芳的散文代表作,初版于1937年,同年获得《大公报》文艺金奖。虽然何其芳后来说“悔其少作”,实际上这本小书是他对中国文学的一大贡献。我手头这本《画梦录》不是民国老版,不过也算是改革开放后比较早的版本。1982年秋天,我大学毕业分配不如意,留在成都等待改派时,在西玉龙街附近一间旧书店购得的。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出版,装帧不算精致,林墉的水墨画封面,广东书法家苏华题写书名。从1982年10月起,这本小书就随我先到阿坝州汶川县,从汶川出来又去了山东,前后六年再回到成都。把它带在身边,并不见得随时要读,其中的篇章我已读得很熟,只是我知道里面有那只蟋蟀,金秋时节蛩鸣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