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百问》之五十五
《红楼百问》之五十四:“冷香丸”有何妙用?
王家惠
周瑞家的问宝钗这两天为何不到那边逛逛去,宝钗说她正犯病。什么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这种病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也治不好。后来还亏一个秃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做引子,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
首先我们要注意这个病不是后天所得,是胎里带来的,属先天性疾病。其次还要注意,这个秃头和尚给的药方,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对症治疗,犯了时吃一丸,暂时缓解,过些时还要犯,还要吃,因此薛宝钗的药就需常备,居家旅游不可少。
但最需我们注意的,还是这个药方本身:“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这还不算齐备,还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些搜集齐全之后,“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个药名叫“冷香丸”。
这是个极尽美丽的药方,可也真够麻烦人,所以周瑞家的听罢就念了一声阿弥佗佛,说是“真坑死人的事。”好在薛家财大气粗,有能力搜罗齐全。且不说能否搜罗齐全,先说这药方能否治病。据医家分析,这些花蕊大抵性味苦涩寒凉,确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与蜂蜜白糖配伍,也很在行。可是如果我们照此分析下去,以为雪芹是花粉疗法的鼻祖,难免低估了雪芹。雪芹写的是小说,不是医书,他写病与药,是为了写人,是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段,不是为了炫耀博学。一些作者不明此理,写书时把胸中所有学问一股脑儿卖弄出来,反倒影响艺术品味,如《镜花缘》、《野叟曝言》等等。林黛玉也有先天性疾病,与薛宝钗相反,是“不足”之症,也曾遇到一个癞头和尚给她开了一个方子,说是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我们能够因此就认为曹雪芹是现代环境疗法的开山么?显然不能。所以我们还是把薛宝钗的这个病与药视为雪芹先生的一个创造,是文学上的象征手法。
首先看这个病。我们都知道宝钗是一个冷美人,可是这冷非真冷,而是内热外冷。内热,就是这一种“胎里带来的热毒”,这热毒指什么?在《甲戌本》中,脂研斋在“热毒”二字下面有一条批语:“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凡心”就是充满俗世欲望的世俗之心,“孽火”就是对于这种俗世欲望的热衷追求。佛教把这种欲望称为“贪”,与“嗔恚”、“痴愚”并称“三毒”,是人生烦恼的根本原因,亦是全部佛法所要攻治的根本目标。不去“三毒”,即是苦海挣扎的芸芸众生;去掉这“三毒”,就能转凡成圣。薛宝钗的“热毒”就来源于这个说法。
既然雪芹把薛宝钗写成一个冷美人,为何还要写她这个“热毒”?岂不矛盾?我说这正是雪芹高明之处,他是有意把宝钗与黛玉对照来写。林黛玉来到世间,只带着无限情思,一腔泪水,对于尘世其他事情不很在意。薛宝钗不同,这是一个很有雄心大志的姑娘,她住进贾府,可不是奔着宝二奶奶的位置而来,而是为了待选入宫,她的目标是皇宫。在第十八回贾元妃归省一节,宝玉因薛宝钗教他用典做出诗来,喜得对宝钗说:“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宝钗却悄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话里话外,颇让人想起当年汉高祖做亭长时,见到始皇出巡,不由叹道:“大丈夫当如是。”在第七十回众人填词咏柳絮时,也唯有薛宝钗写得豪气干云:“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一种对于等级社会中最高等级的向往,对于未来的自信,岂是凡庸女子所能望其项背?
可是她又恪守儒家闺训,不张扬,不外露,把这种热望深深压入心底,偶尔发作,便成病症,于是雪芹让秃头和尚为她开出这样一张药方,用那天地自然之精华,四时花蕊,雨露雪霜来加以克制。这种冷热之间的攻伐征战,盈虚消长,就为我们塑造出一位内热外冷的绝妙美人。脂砚斋在这张药方下面有批语:“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其实这张药方也非雪芹凭空杜撰,自有所本。书中爱把宝钗比做杨妃,即著名的杨贵妃杨玉环,成书于唐末五代的《开元天宝遗事》有这样的记载:“(杨)贵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热,尝凌晨独游后苑,傍花树,以手攀枝,口吸花露,藉其露液,润于肺也。”雪芹可能是受此启发,创造出这美丽的药方与丸药来。
我们还要注意,这药最后是用黄柏煎汤服下,黄柏又名黄檗,属芸香科落叶乔木,性味苦寒,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功效。用它送药,一方面于医理相符,另一方面,则告诉我们,不管你花容月貌,冰雪情操,最后到底难逃一腔苦水。
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在这个方子中,不管花蕊也罢,雨露也罢,用量都是一个十二,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玄机?在《甲戌本》中,这个药方下面有批语,说是“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这就是说,药方中所有十二字样,都与十二钗有关,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雪芹开出这样一个药方,是想告诉人们,金陵十二钗各个荣华富贵,冰雪聪明,美貌天成,终归难逃苦海茫茫,灌一腔苦水,何况远远不如他们的芸芸众生?还不趁早警醒,从那没有尽头的欲望之海中脱身出来?
“冷香丸”是为在名利网中挣扎劳碌的芸芸众生开出的一副清热解毒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