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个人名字的组合，其实书名更应该叫《西门庆传》，金、瓶、梅三个女人及其他女人，市井虔婆也好，缙绅太太也罢，还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宰相御史也好，帮闲爬虫也罢，无一例外，都是给西门庆捧哏的。第七十九回之前写的是西门庆的“发家史 升官史 情史”，是“西门庆正传”。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了，后二十回写西门府树倒猢狲散，可以算“西门庆后传”。春梅在《金瓶梅》前八十回中占份额不多，后二十回大放光彩，成了“西门庆后传”中心人物。春梅出身其实比潘金莲高得多，她原是庞员外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黄河发大水庞员外救她，自己却被水冲走。春梅被人带到清河县，十六两银子卖进西门府，做吴月娘的丫鬟。吴月娘的管事丫鬟是玉箫，春梅只能当粗使丫鬟。但春梅“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一个十五岁少女正像鲜花嫩朵，西门庆猴子手里怎会掉了枣？早就琢磨上春梅，吴月娘却死羊眼不开窍。西门庆在潘金莲进府之后，把春梅调给潘金莲，春梅成了潘金莲固宠的筹码,她立即安排西门庆“收用”春梅。潘金莲春梅成西门庆“双宠”，春梅既是西门庆换口味的“生菜”，又是潘金莲的耳报神和帮凶。潘金莲是毒辣的妒妇，她和其他女人争西门庆绝不手软，为什么她同意西门庆“收用”春梅？后来还经常在西门庆跟春梅嬉乐时躲开？按年龄春梅比潘金莲小将近十岁；论模样心机，春梅也不弱于她，春梅如果成心跟潘金莲争宠，会成为很难对付的劲敌。而西门庆向春梅下手那是迟早的事。潘金莲对春梅采取怀柔政策，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与孟玉楼等饮酒吃得半醉，回到房间，秋菊说春梅“在那边床屋里睡哩”，潘金莲知道春梅正陪着西门庆睡觉，她对秋菊说“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秋菊还是坚持把春梅唤醒。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香，秋菊叫起春梅，春梅“慢条斯礼，撒腰拉裤”，一副困倦之极的样子。潘金莲看到不管房间有什么动静，不管有几个人说话，西门庆都睡得沉沉的，而春梅头上汗巾乱了，耳朵上坠子掉了一只。以潘金莲的鬼聪明，自然想象得出，在这之前春梅跟西门庆如何狂乱。潘金莲非但不醋，反而对着春梅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接着，春梅报告潘金莲说，她“打发他睡了这一日了”。潘金莲纵容春梅，春梅对潘金莲死心踏地，忠心耿耿，是潘金莲的心腹、帮凶、打手。她调唆潘金莲和孙雪娥做对；她协助潘金莲迫害李瓶儿；她配合潘金莲对付吴月娘；她俨然是个副主子，动不动打秋菊；她投潘金莲所好，对付潘金莲好几个情敌如李桂姐、王六儿。潘金莲和琴童私通，西门庆拷打一番后表示：只要春梅说没事，我就饶了她！特别是针对西门庆爱面子说“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话把潘金莲的奸情吹得烟消云散。因为潘金莲知道西门庆宠春梅超过他的名正言顺的小妾，她后来对来卖春梅的薛嫂说：“‘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她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她要打哪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西门庆喜欢春梅，却暂时不能将她列入小妾行列，他心中有愧，就格外巴结春梅。潘金莲就投其所好，善待春梅。潘金莲春梅狼狈为奸，义同母女、情同姐妹。《金瓶梅》把这一点写得很有哲理，再坏的人也有个三朋四友。春梅是潘金莲的影子，她们都心计歹毒、性情乖巧、口齿伶俐。她们和西门庆、陈经济的关系也几乎同步，只是过程繁简不同。潘金莲和两个男人淫乱之前，都经过长时间调情勾引、欲迎故拒，而春梅一概省略。西门庆要收用春梅，春梅没二话，收用就是；潘金莲和陈经济私通被春梅撞破，潘金莲为保护自己，要求春梅“跟姐夫睡一睡”，春梅二话不说，睡了就是。春梅的放纵比潘金莲更甚，纵欲比潘金莲更甚，她在第八十五回说：“人生在世，且风流一日是一日。”这是春梅的人生观。所以她成了兰陵笑笑生诠释“万恶淫为首”、“以淫说法”重要砝码。正如东吴弄珠客所说：“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西门庆死了，吴月娘抓住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奸情，大张旗鼓排除异己，第一步是将潘金莲的左膀右臂春梅先卖掉。吴月娘告诉薛嫂：春梅“和她娘通同养汉”，要将春梅卖掉，而且“罄身儿出去”，一件衣服都不许带。西门庆收用过的丫鬟，吴月娘一点儿面子不给，净身出户，不许带走一件首饰衣物，她真是财迷到家、绝情到家。潘金莲听说卖春梅，“满眼落泪”，春梅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还说：“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替吴月娘传话的小玉因“兔死狐悲”，瞒上不瞒下，让春梅带走一只箱子，装上汗巾、翠簪，潘金莲送的衣服首饰。小玉把春梅的“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祅，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向吴月娘交差。春梅洒泪拜别潘金莲和小玉，“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门去了。”春梅扬长而去，潘金莲放声大哭。西门庆和潘姥姥死，她都没有那么大哭。春梅进守备府受宠，听说潘金莲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府交王婆发卖，春梅撒娇求周守备将潘金莲买回来，情愿自己排三姨太，将二姨太让给潘金莲，但阴差阳错没办成。潘金莲被武松所杀，无人收尸，春梅得知，哭了三四天不吃饭，悄悄派张胜、李安，打着守备府旗号，到清河县领出潘金莲尸首，买棺材安葬在永福寺，请长老念经超度。三国中红脸关羽身边有个黑脸周仓扛大刀，《金瓶梅》聪慧狡诈的潘金莲身边就有个伶俐乖巧的春梅做帮衬。说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一点儿不为过，说两人都是坏女人也不为过。潘金莲活着，无事不可对春梅言，一口一个“小肉儿”；潘金莲死了，春梅如丧孝妣。一口一个“娘”，哭得啼泗滂沱。吴月娘说潘金莲和春梅“猫鼠同眠”，把春梅惯得没褶儿。“正人君子”吴月娘不惯丫鬟，遇到危机只能自己扛着。奸邪小人潘金莲惯丫鬟，死了也有春梅、陈经济两肋插刀。人生复杂多变，人性繁富多样，真给《金瓶梅》写透了。《金瓶梅》三个主要女性人物，潘金莲常做“金莲文章”，李瓶儿总被人觊觎瓶中财富，梅花是带各种审美意义的花，它还可以带有特定哲学意蕴。我怀疑兰陵笑笑生在考虑书名时想到“梅开二度”这个词了，就用它来界定春梅这个形象。春梅在《金瓶梅》确实产生了人生非常悬殊的换位：从西门庆的通房丫鬟到周守备的正室夫人。伴随人生换位而来的，是她从衣饰饮食到做人派头的全面升级，特别是《金瓶梅》漂亮的翻案文章春梅游玩旧家池馆。西方文学早就有灰姑娘和水晶鞋的故事。十九世纪欧美小说家更是创造了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的小说构思模式，最著名的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王子和贫儿》写王子爱德华和贫儿汤姆同一天出生，长得一模一样，王子浑身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贫儿破衣烂衫、饿着肚子，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子和贫儿交换了服装也交换了角色，两个人重新体味他们十分陌生的人生。《百万英磅》写两个富豪兄弟，拿一张百万英磅的钞票打赌，一个认为仅仅拿着一张不能兑现的百万英磅，不能解决生活中任何问题，一个认为只要拿着这张百万英磅的钞票，就能得到任何东西，他们选择身无分文的亨利·亚当斯做试验，结果整个社会对金钱顶礼膜拜，亨利·亚当斯仅仅凭着这张不能兑现的百万英磅就跻身上流社会。好莱坞拍《百万英磅》是由格利高利·派克主演的。当年曾轰动一时。我们看完《金瓶梅》就会发现，谁说“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这种小说构思方法是欧美作家特别马克·吐温的发明创造？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早就把这活儿练熟了。在兰陵笑笑生笔下，春梅必须梅开二度，当年西门府的丫鬟，西门庆的通房丫鬟，被吴月娘净身出户后，到了守备府，先做小妾，后来正室夫人死了，生了儿子的春梅扶正做了诰命夫人。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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