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屠岸来信:诗翁论诗译诗【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60】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屠岸来信:诗翁论诗译诗

文/阎纲

屠岸(1923年11月22日-2017年12月16日),江苏省常州市人。早年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历任华东《戏曲报》编辑、《戏剧报》常务编委兼编辑部主任、中国剧协研究室副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总编辑。著有《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等,译著有惠特曼诗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等。2010年获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屠岸举止文雅,学问弥深,英语特别棒,和我同住和平街,同一个文联大楼上班,常常看见他和章妙英手挽着手,儒士风度、西方文明,让人好奇又羡慕。

屠岸精通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英语文学,古今中外文化、文言白话英语,都在他身上完美地积淀和放光。屠岸童年起就背诗、吟诗,写格律诗,又写自由体诗,是诗评家、戏剧评论家兼写小说评论,而且译诗,翻译过莎翁的十四行诗,引进了济滋灵府之唯美,是高水平的翻译家。

屠岸放大天赋良知,爱父母,爱妻子儿女,爱血写的人,愤然写道:“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的血还有一点热度,如果他的心还有一点红色,那么,他读(白桦的《从秋瑾到林昭》)这首诗时,就不可能不流眼泪,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诲人不倦,爱一切寻求上进的文学青年。

女儿去世,我写了《我吻女儿的前额》,屠岸很伤心,来信安慰我:“阎荷非常可爱,极为可敬,可惜上帝不公平。阎荷和我的女儿章燕是同学。”此刻,我联想到他“人格全部扫地”决意自杀时忽然想到女儿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把脖子伸到绳套里试了试,但我最后没有死,因为我看到我4岁的女儿、我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是在寻死觅活,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我感到她很爱我,我不能走,不能让她当孤儿。”

我更理解屠岸对我的理解,我们相拥同一哭。

年初,《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出版,我奉送屠岸和他的女儿作纪念,他回我一信,由书名论及何其芳的小诗,再谈到该诗的翻译,足以见九十老人的诗情和人品。

阎纲兄:

承赐大作《美丽的夭亡》,已认真拜读。书中写尽人间的至情至性,催人泪下。我女儿章建读了您的书,感动,激动,以至心灵悸动!

由您的书名,我想起何其芳的一首诗,录如下:

花 环

——放在一个小墓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簷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我在1945年7月27日(抗日战争结束,日本投降前半个月),把这首诗译成英文,兹录如下:

AGarland

——upon a littlegrave

Mostfragrant are the valley flow'rs unseen;

Mostbright is the forgotten morning dew;

Mostclear the stream that ne'er has shadowed been;

So Isay,Bell Tiny,good lucked are you.

You dreamed that the vineswhich fringed you window old;

Threw theirgold blooms to kiss your cheeks so bright;

You'removed with stories by some eves drops told;

You lovedthe lonesome,lonesome star, light white.

You had amaiden's pearl-line tears and kind;

Thatoften flowed for grieves without a name;

You'dday's so sweet that filled with cares your mind;

You hadmore sweet a death which so early came.

何其芳的这首《花环》,是一首半自由体的格律诗,每行顿数不一,有的四顿,有的三顿,有的五顿,逢偶行押尾韵,韵式为 aaxa  xaxa  xaxa。我的英译遵循了较严格的格律要求,每行都是抑扬格五音步,韵式是 abab  cdcd  efef ,都是交韵。内容也遵循“信”的原则,只是第二诗节第二行“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英译成:Threw their gold blooms to kiss your cheeks so bright(“落下金色的小花亲吻你亮丽的双颊”),把原来的含意作了一些调整。

您的书名《美丽的夭亡》,与何其芳的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你有更美丽的夭亡”,我想该是巧合。

……

我的大女儿章建特别赞赏《美丽的夭亡》,她已在电话里与您说了。

祝新春快乐,健康长寿,工作顺利!

祝阎荷在天国安息!

屠岸

2013.2.10

7月29日,又读《文艺报》卢炜《关于诗人译诗的对话——文艺评论家屠岸访谈》,深感作诗难、译诗难,戴上脚镣跳舞更难!我对屠岸诗性的修养和译诗的高见感佩不已,望其丰瞻精确的文字功力,更加深了对他的仰慕之情,便匆匆致书,达我两层意思:一、牢记:欲得其神韵,惟全心地投入文本的内里,感受情绪的意蕴;二、重读他2月10日来信:体会其把如梦如画的《花环》汉译英时经营的苦心,特别是把“信达雅”提升到非常高超的形式美。

屠岸(左)与阎纲在地坛公园,距今十年有余

收我信,何其芳的《花环》又勾起屠岸一段诗旅之忆,他回我一信,很美,有理论的光彩。

阎纲吾兄:

大函奉悉,已经拜读。

多蒙奖誉,其感惶愧。

《文艺报》上“关于文人译诗”的访谈,仅一得之见。吾兄虽不从事翻译,但深谙文艺理论三昧。诚盼批评匡正,不吝指谬。

何其芳诗《花环》,洵为佳构。何早年诗作如《刻意集》及与卞之琳、李广田三人合集《汉园集》,诗风柔韧、缠绵、温煦、浪漫。曾被讥为“小资”。何后赴延安,特别是参加文艺座谈会,聆听毛泽东讲话后,诗风转变,接近工农兵,歌颂新社会。新中国成立后,参予创建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任所长,致力于文学理论的研究,撰写理论文章,对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之形成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当年我奉命撰写批田汉文章,情绪抵触,思想涩滞,文不成篇。上峰曾让何修改或另写,何始终不改一字,顶多说两句不着边际之语,他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其芳同志于六十五岁时因病逝世,令人十分惋惜!何在文学理论上有卓越贡献,但我记忆中至今印象深刻者仍是他早年的诗作,如《花环》,尤其是“美丽的夭亡”这样美丽的诗句。

我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簿子,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读大一时购得,用来抄录我喜欢的诗歌作品,至今保存。上面就抄录了何其芳的诗《预言》《多候病》《罗衫怨》《秋天》《花环——放在一个小墓上》、《关山月》《休洗红》《脚步》等八首……不,还有:《欢乐》《昔年》《梦歌》《爱情篇》《祝福》《赠人》《圆月夜》《夜景(二)》《扇》《风沙日》等九(十)首,加上前面的八首,我抄了十七(八)首。当年我对何其芳的诗确是十分喜欢。但也不盲目崇拜。我抄这些诗时是1945年4月。我在抄录后还写下我的评语,我说:“何其芳诗作的特点,是把抽象的具体化,色彩化(散文也是如此)。但有些太过于雕琢了,他的塑像太现实了,反把情绪的不可捉摸性丧失。譬如把他的《祝福》和王汶的《苜蓿》一比,就立刻可以分辨出不同来。”虽然如此,我对“美丽的夭亡”仍然倾心。真没有出息,我只能一辈子“小资”了!

祝福寿康宁!女儿建感谢您的关爱。

屠 岸

2013.8.13

这,就是“内里”,就是“神韵”,就是“情绪”,就是“意蕴”——诗的艺术、诗的审美。

中国历史走了一段大弯路,一番轰轰烈烈的胡闹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温何其芳对爱的追求以及为爱而忧伤的形式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九十诗翁,寿越期颐!

2013年8月14日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中国报告文学》杂志2018年第2期推出魏锋专访《柳青:深入农民生活的人民作家——对话著名作家阎纲,柳青女儿刘可风》(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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