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面,埋葬了父亲的半辈子

当舌尖再次跟雪菜肉丝面交融,我一下子被拽到了那年7月的夏天。爷爷说:“陈氏面馆从今天开始,正式营业,丢了半辈子的手艺,终于给拾回来了。”

图片系电影《秋菊打官司》剧照 与本文内容无关
游荡半生,我回家开了面馆
文/光和盐

1

东北吉林的雪天,格外的壮观,银装素裹般的冰雪世界,小孩子向往许久,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趴在窗台,静看整个村子,我所在的村子叫“曙光村”,位于海龙湖东边。
我尤其喜欢冬天,因为冬至一到,爷爷便会应着景,给我做一碗刀削面。面条清水煮,煮熟捞起,碗里不放底料,浇一勺肉酱便送上餐桌,另配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爷爷告诉我,冬天不好买筒子骨,一块骨头要炖上好几次。
我掰开肉酱,翻出碗底嫩白的面条,搅拌均匀,扒一口到嘴里,五花肉碎熬成的肉酱有着浓郁的口感,略微偏咸,和着面条一起吃才刚刚好。长大后,我曾无数次想象着那种味道,可是再怎么找,都无疾而终。
很久之后的一次,我回东北出差,一家面馆内,我仿佛看见了久未蒙面的父亲,那个人,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却还在前前后后的招呼客人。我记得我父亲也有腰疼的毛病。
我忽然想起爷爷经常跟父亲说过的话,“你就是个做面的,最终都会回到这条道上来!”
这是爷爷说过最多的话。
爷爷一辈子扎根在东北的黑土地,村里人们以玉米和水稻为收入的主要来源,年收入不过五千左右,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地方,能在县城扎根,是庄稼人一辈子都没法企及的梦。
而那时,父亲不但在县城里扎了根,还在县城里买了房。但是,这一切跟爷爷说的面条没有丝毫关系。
那个年代是房地产的黄金时期,大量的农民选择去工地打工,每个工地的包工头,都是赚最多的,他们手下的小包工头,也能赚不少,父亲当时在百里花地区,做小包工头,负责人员管理和基础设备搭建。
与其说父亲是个小包工头,还不如说他是个二道贩子,每次项目开始,包工头会给父亲一笔钱,而父亲则钻了这个空子,只要能找到人,就可以用低价雇佣,差价获利。90年代的法律淡薄,加上失业人口多,像这样已经抽过一次水的价格,一放到市场上,还是供不应求。严格意义上来说,父亲的行为并不合法,但是当地涌现出许多像父亲这样的小包工头,他们趁势而为,狠狠的赚了一笔。
父亲的工作风生水起,可是爷爷总是闷闷不乐,逢人便说自己“不争气”的儿子。爷爷对父亲的憎怨积聚已久,以至于每次家庭团聚都不欢而散。
父亲不愿回家,每次家里团聚都是母亲硬拽着,1995年的中秋节,依然是一次不欢而散的结局。
那年,父亲在城里买了房,以前村子里没来往的人,现在经常到爷爷家这儿,而属每次父亲回家时,这种客气逐渐演变成了恭维。父亲一下车,就有很多人聚集到父亲的车旁,说是看看城里的有钱人,大家有说有笑。
父亲梳着大背头,穿着白衬衫,走在前面,两旁跟着村民,像领导体察民情,父亲很享受这种感觉。
村民们早早的来到爷爷家,有的带着酒,有的带着烟,还有的带着月饼。母亲看不起这帮献媚的人,走的老远,只有父亲游梭在他们其中。他们有的看起来比父亲的年龄还大,年年都是如此,一直到了中午,人才渐渐少起来。
话到中途,父亲一拍大腿,“差点忘了!”随后从车里拿出野山参,父亲给爷爷带了一颗12年的野山参,那是父亲在长白山买的,每年父亲都会换着花样,但爷爷依然不领情,无论父亲给爷爷带来多贵的礼物,爷爷都是不冷不热的。
 
2
爷爷年纪大了,眼神逐渐呆滞,总是呆呆的看着一个地方,但只要一提到面,就两眼放光。
爷爷的祖上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物,是山东民间有名的面食师傅,传说康熙皇帝都吃过他的面。
开面馆是爷爷一生的梦想,年轻时奶奶身体不好,治病花尽积蓄,于是爷爷把这个面馆的想法放在了父亲身上,而父亲也是有天赋,爷爷说父亲对于火候、选料的把控,极其刁钻。
当时父亲并不明白“传承”这两个字含义,而关于自己的未来,父亲显然没有跟面条挂上钩。
那年中秋节,我又缠着爷爷给我做肉酱刀削面。爷爷端上来一碟皮蛋,皮蛋上的辣椒碎拌进面里提辣,香菜也拌进去,加点脆劲,又解腻,吃起来更香。上面撒着浅绿色的葱花,还有几块小的白色的蛋清。面条有点滑,从碗里夹起一根面条,吸溜着进到嘴巴里,咬下去,满口润滑。
母亲见饭桌上太过冷清,一直主动找话茬,“爸,今年咱们家那稻子收成咋样啊?”,时不时和爷爷说几句话,父亲一直闷头吃面,母亲用胳膊碰了一下父亲,父亲也没有任何反应。
爷爷撂下了筷子,歪了歪头看向父亲道,“东子,你那个工作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父亲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热气说:“在做两年吧,这几年行情还行。”
过了一会,爷爷又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面馆?”
父亲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说:“等过几年吧。”
爷爷立刻说道:“过几年?过几年我活没活着都不一定。”
爷爷又补充:“你这个工作啊,别干了。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出人命了你也负不起责。”
父亲抿着嘴,把身体背过去,起身走到门口,抽出一根烟。
爷爷见父亲不说话,也跟着走到门口,直直的看着父亲道:“你这辈子就是做面条的命!”
“两百年的传承就断在你手里了!你是干嘛吃的?”爷爷气急败坏的说。
“好好好,都怪我......”父亲走向楼上的隔间,边走边说。
第二天一早启程回家,路上母亲责备父亲对爷爷态度差,“都跟你说了,你还是老样子!”
父亲回复:“怎么做都是热脸贴冷屁股,还有必要去做吗?你也看见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要真是去做面条,你们娘俩得饿死。”父亲摸摸我的头,笑到,“你也不想爸爸去做面条对不对?”
母亲叹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父亲皱着眉头,道:“这都多少年了,不也这样过来了。”说完,他把头望向车窗外。
3
父亲没有听从爷爷话,继续在建筑工地上牟取差价,母亲在外找了一份闲适的工作,我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一场意外的发生。
2000年千禧年,新世纪的开始,新物萌发,旧物速死。自这以后,从前的欢快时光,再也没有重现过。
“工地出事了。”接完电话的父亲,行色匆匆的跑出去,晚上临睡前,父亲都没有回来。
父亲的工地上,有位工人在高楼进行作业的时候,不小心脚踩空,从楼上摔下来,工地遍地都是乱石,摔下当场昏迷,父亲去到工地的时候,只留下一片血迹。
父亲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情况太过紧急,需要立即抢救。工人的家属没赶过来,在场只有父亲能拿的起手术费,父亲二话没说,给一个小老板打电话,用房子抵押,借了手术费。
父亲承诺,手术费交后,马上打欠条,欠条上白纸黑字写着“拿房子做抵押”,而这也是父亲最后的资产。
工人伤势非常严重,脾脏已经破裂,内部情况非常糟糕。父亲的钱打了水漂。
医生说:“伤势本就十分严重,再加上工地偏远,救护车在路上耽误时间太久,治疗不及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工人们都慌了,大家都没有签订合同,一个完整的保障都没有,当初来这里打工,就是凭借认识父亲,才得以在城里谋一份职业。现在出了这种事情,大家都害怕,这事儿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应该怎么办?
父亲告诉工人们,工人的伤亡是包工头的责任。每个工程在开始之前都会有一笔“意外预备金”,专门为这种事故准备的赔偿金。
等到大家去找包工头的时候,才发现包工头早跑了,那时候已是工程的尾声,包工头听及事故,连夜坐车跑到外省。
事故过后,最主要的责任人,落到了父亲头上,那家死了人,还没等父亲开口,那家人就把父亲打了一顿。一场意外,我们落得无家可归。
那件事之后,当地二级包工钻的空子被堵死了,下岗的二级包工有一大批。没有人再敢找父亲,父亲整日闷在家里,有时自己对着电话自言自语,有时突然笑出声来。
这像是一个裂口,失业后,父亲往一个从未预知过的方向变化。
4
父亲没了工作后,仍然在和当地的包工头联系,只是再怎么联系,他们都不可能再雇父亲。
慢慢的,父亲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骂母亲。父亲用手指着母亲道:“你要是嫌我没能耐你就走。老子自己过!”
母亲脸上全是眼泪,她深深的喘了口气,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母亲只是默默的把摔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放到茶几上,默默走去厨房。
从那之后,父亲逐渐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只要有酒的时候才会出门。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从前意气风发的影子,好像一直都是喝醉了的状态。父亲有时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爸爸一直对你不错,我和你母亲,你想选谁?”
母亲尝试过和父亲沟通,刚开始父亲保证,可是一顿酒之后,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爷爷知道父亲的状况,拿出棺材本的钱给父亲,父亲没要。再去爷爷家的时候,过去讨好父亲的村民都假装没见着,父亲已经“臭名昭著”,连累了爷爷也被村里人骂。
爷爷家还是老样子,多的只有冷清,“这大半年日子不好过吧?”爷爷问父亲。
父亲表情僵硬了一下,看了爷爷一眼,没吭声。
爷爷接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就说了,你那个工作不能长久。”
父亲皱着眉头,眼睛瞪大,说:“你就知道做面条,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做出个名堂来嘛。”
“那也不至于大起大落吧,你这样怎么照顾老婆孩子。”爷爷说完,看着母亲,母亲回过神来,转身去了厨房。
那次,父亲和爷爷谈了许多,之前的隔阂,好像一夜之间就消除了一样,父亲跟爷爷保证,再去闯一次,再败了,就回来做面。
父亲在爷爷跟前满是承诺,回到家一切还是原样,为了家庭的开支,母亲当掉了首饰,她把钱塞给父亲,自己走了。
母亲走后,为了缓解租房压力,我和父亲一起去了爷爷家。
爷爷每天都给我换着花样做面条,他好像有数不尽的手艺,父亲一开始执拗,后来慢慢开始也让爷爷给他做面。
突然有一天,父亲回来的很晚,到了我们睡觉的点,父亲还没有回来,电话里,他说找到了一家门面,觉得可以开店。
父亲想开面馆,但一个月的房租都拿不出来,根本没有余钱盘店面,最后爷爷问遍村里人再,加上自己的棺材本,勉强给父亲凑够了四万块。
门店设置在西街的红旗道口里面,那天,爷爷抬头看着牌匾说:“陈氏面馆从今天开始,正式营业,丢了半辈子的手艺,终于给拾回来了。”
面馆开起来之后,父亲的斗志被激了起来,父亲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用三个小时准备各种食材还有汤料。
父亲用了四个月,就赚回了房租,爷爷有时候也去店里帮忙,晚上八点左右收工。
但是命运总喜欢开玩笑,他不喜欢你过得太顺畅。
自从父亲的面馆开了起来,爷爷便开始头晕,起初以为是感冒,就没怎么在意,后面逐渐咳血、干呕。父亲明知情况,却一直推脱。
终于,爷爷进了医院,再也没醒过来。
爷爷突发性心梗,加上没有及时治疗,送到医院就已无力回天。
幼年的我,脑子里总萦绕爷爷的画面,而这一切,都是父亲害的,我去了母亲那里,我再也没有联系过父亲,在母亲的家庭,我度过了青春期,如意考上了大学,而父亲的画像,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浅薄。
5
毕业后,我在浙江宁波做起了外贸生意,说不上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每年除夕到母亲家过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让我想起“父亲”这两个字。
2012年,人们都说这是世界末日,可能是和生死有关,我想到了爷爷,正值9月,我决定中秋节回老家“看看”爷爷。
与往年的景象截然不同,家乡焕然一新,全都铺上了水泥路,房子院落统一用油漆涂成白色,进村子的道口原来有一家加油站,现在改成了一家面馆。
一进门,入耳的是嘈杂的聊天声,装修很简陋,桌子全都是用木头打成的。
服务员问我:“吃点什么?”
不知是在期待着什么,我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从前最喜欢吃的就是爷爷做的雪菜肉丝面,这些年也吃过,但始终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终于,雪菜肉丝面好了,乳白色的面汤,上面放着黑棕色的雪菜,微微露出一点半指宽的面条,闻起来奶香味十足,碗上散着腾腾热气。
耳边传来隔壁桌村民说的话,他们说了很多,我只记得几句,却深深的刻在心上。
“老陈够傻的啊!放着市里的店不要,来咱们这小破村子开面馆。”有一位大叔说到。
“谁知道呢?他说等儿子回家。这都等多少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到。”
“吃面都堵不住你的嘴”一道熟悉的声音喊道。
我猛的抬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褂子的男人,两鬓发白,背微微弯着,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烟,手上很多刀伤。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来,和我对视……
慌乱之中,我连忙底下头,生怕他看出什么来。
他慢慢朝我走过来,说道:“小伙子,第一次来吃面把?见你脸生啊。”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他又看了看碗里的面,道:“雪菜肉丝面啊,我儿子也喜欢吃。”
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自顾自的说道:“他现在也像你这么大了吧。”
我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跟父亲见面,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想着赶快吃完面,逃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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