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梅师
祖国的艺术事业遭到了无可补偿的损失,伟大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我二十年来曾经旦夕相从的敬爱的老师——梅兰芳先生,竟突然地离开了我们,这是多么的令人难以置信,当我在青岛休假中,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悲痛和震惊使我几乎痴呆了。
梅兰芳、言慧珠师徒合影
我作为先生的弟子,到今天不觉已有二十年了;但是现在要我提起笔来追念先生,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就以京剧旦角的表演艺术来说,先生本身就是一座宝库,博大精深,有如海洋。他是京剧旦角的一个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大艺术家,只要稍稍熟悉一点京剧艺术发展的历史的人,都会知道他是如何在继承前辈的艺术的基础上,开扩和丰富了京剧旦角表演艺术的领域的。比如闺门旦这一类型的角色,在先生之前似乎就是没有这一种行当的。
《宇宙锋》 梅兰芳 饰 赵艳容
《宇宙锋》,是先生生平的杰作之一,晚年更臻佳妙。怛是,听说早先也只是一出普通的、比较单调的青衣唱工戏,从未得到过观众太大的重视。是先生,孜孜不倦,在这出戏上花了四十多年的功夫,才使赵艳容这一人物在京剧舞台上晶光四射,令人看后难忘。四十多年所下的苦功,深刻细致地发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且还通过具有高度艺术技巧的舞台动作,把它传达给观众。仅从身段方面来说,先生在京剧旦角的表演艺术创造上所取得的成绩,就不能不使人叹服。
《宇宙锋》 梅兰芳 饰 赵艳容、刘连荣 饰 赵高
大家都知道,先生的表演技巧在很大程度上曾受益于昆曲。由于他具有深厚的昆曲根底,从而很多的丰富了京剧的表演艺术。比如《宇宙锋》中赵女装疯,嚷着“我要上天”时朝天三指的步法,就有些像昆曲《断桥》中许仙唱“我暂时拼命向前行”时的身段。在开始装疯,唱〔摇板〕“抓花容”之前,双手拉住甩发的亮相,甚至好像袭用了《芦花荡》中架子花张飞的身段。赵女和张飞、许仙的距离该有多么远,可是先生却能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把别的剧种和别的行当的几乎是毫不相干的表演动作,信手拈来,加以改造,然后据为己用;而且是溶化无痕,用得这样的美妙和准确。
《穆桂英挂帅》 梅兰芳 饰 穆桂英
这样的例子是有不少的。除了吸收昆曲等兄弟剧种的东西外,吸收本剧种的东西,更不在话下。先生就曾谈起过,他演的《醉酒》用了前辈架子花黄润甫演《阳平关》中曹操进宝座的身段。先生在生前最后一个新排剧目《穆桂英挂帅》中,又引用了当年武生宗师杨小楼演《铁笼山》中姜维的身段;穆桂英穿帔走“跨虎”、“云手”、“趋步”,采用〔九锤半〕锣鼓点子,融青衣、刀马旦、武生的身段于一炉,这是史无前例的。
先生生前教导我们时,经常提到作为一个演员必须多学多看的道理。他自己就能很好的身体力行这一点,一生学艺,古今中外无所不窥,传统的根底扎得深,吸收的范围又很广,而且数十年来一贯虚怀若谷,不耻下问,总是能够虚心听取群众和朋友的意见,来改进自己的表演。这样才能使他的表演达到了京剧艺术的高峰。
另外,先生生前还常指示我京剧的表演是运用有规律的自由动作,因此,作为一个京剧演员,必须多学基本功。只有学的多,才能会的多,然后才有选择运用的余地。艺术的学习和提高过程,先要由少而多,然后才能达到由繁而精,所谓“由博返约”。假如先没有打好基础,那就根本谈不到精,也谈不到创造。
言慧珠与梅兰芳、福芝芳、梅葆玥、梅葆玖合影
二十年来,我在先生的谆谆教导下,经过先生多番的剀切的指点,才算初步摸索到一些学习的门径。正待我要进一步向先生请益的时候,不料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哀悼先生的最悲痛的时刻里,我只要一静下来,这二十年来随侍先生的情景,便如同一幅幅的画页,展现在我的眼前:先生蓄须明志,典质度日,对我的深切的关怀和教育……甚至还想起家里大人曾经告诉我的一件事:远在民国十二年,先父言菊朋和先生第一次合作,去上海演出,那时我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火车车厢中摇摇晃晃地走着,因为脚步不稳,一下摔倒了,先生赶忙把我抱起来,交给我的母亲……
戏曲电影艺术片《游园惊梦》
梅兰芳 饰 杜丽娘、言慧珠 饰 春香
1959年,先生与振飞同志拍摄《游园惊梦》影片,我演春香一角。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和先生一起度过了许多充满了创作的辛勤,但也是最幸福、最愉快的白天和夜晚。在摄影场上,先生年纪最大,负担最重,但他总是那样一贯认真、勤勤恳恳地在工作着。有时候大家见他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以为他疲倦了,需要休息,就相互告诫轻声些,不要惊吵了先生。不料先生却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原来他并没有入睡,而是在苦思下面的戏如何演,如何拍。往往就在他闭目沉思的一刻里,新的方案就产生了。
梅兰芳入党宣誓(1959年3月)
先生是可敬可爱的。他对待艺术的勤愚,以及处世为人的高风亮节,都是我们学习的典范。晚年,他更在政治上跨迈了一大步,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把他毕生的全部精力献给了艺术,献给了人民,献给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献给了壮丽的共产主义理想。我能列在先生的门墙,终生向他学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幸福!
梅兰芳灵车从北京首都剧场徐徐驶出
现在,我们的下一代,在党的培育下都已绿树成荫、健壮地成长起来了。他们将在您走过的大道上奋发猛进!敬爱的先生,您在美丽,恬静的碧云寺旁、万花山麓安息吧!
青山将感到幸福地和您同垂不朽!
(摘自《戏剧报》1961-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