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的生死友情:夏目漱石与正冈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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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九月,早晚之间,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在京都的窄巷之间流动的风,不再显得那样灼灼逼人了。虽然天气还是热,但京都夏季的“闷”——这个汉字的“门”,似乎已经被初秋清爽的微风给卸载了——“心”不再被关闭,蓝天高远透明,令人们在湿热的夏天中紧皱的眉头也开始舒展起来。
在这样的舒展中读书。读到夏目漱石笔下的京都: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红色善哉大提灯。一见那只红色大提灯,我就无由地觉得:这便是京都了!这种感觉,直到明治40年的现在,都始终不曾动摇过”。
出生于东京新宿区的夏目漱石,一生中到过四次京都。上面摘译的这一段话,是夏目第二次到京都时所写的一篇随笔,标题叫《到达京都的傍晚》,追忆他第一次到京都时,对于京都最深刻的印象,便是“红色善哉大提灯”。“善哉”,是京都人对“红豆年糕汤”的称呼。在东京,这道日式甜品被质朴地称作“汁粉”。因此,看到京都人将一碗普通的红豆年糕汤居然称作“善哉”,夏目不由大感惊奇。
帝国大学时代的夏目漱石
夏目第二次到京都时是明治40年。也即1907年。那年夏目正好年满四十,因在二年前发表《我是猫》而一跃成为人气作家,变得家喻户晓。而且,又正因为刚刚辞去了东京大学的教职工作,入职“朝日新闻”成为职业作家而成为话题人物。告别学校,从事创作,是夏目漱石一直企求的人生理想。因此,可以说,第二次到京都的夏目漱石,正处于他人生当中的高光时刻,这个时候从东京来到京都的夏目漱石,应该是意气风发、饱满昂扬的才对。
但是并不。第二次踏上京都土地的夏目漱石,看到京都的甜品屋门前,几十年如一日始终不变的红色大提灯时,内心却有无限的伤感与凄凉。
“善哉是京都的,京都居然是称作'善哉’的——这是京都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子规死了。而我至今未曾吃过善哉,实际上我至今也分辨不出'善哉’是什么?究竟是汁粉呢?还是煮红豆呢?尽管我眼前并没有可供联想的实物,但一看到大提灯上那红色的、低俗的几个粗体字,就会闪电般迅速地在一瞬间想到京都——啊,子规已经死了!就像丝瓜一般干枯地死去了——而红色的大提灯,却至今还在阴暗的屋檐下摇摇晃晃”……
善哉
红色大提灯——这是京都留给学生时代的夏目的第一印象。那年是明治25年(1892年),夏目26岁,还不叫“夏目漱石”,还被唤着“夏目金之助”——这是夏目漱石的真名,26岁的夏目金之助是帝国大学文科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文学部)英文科的二年级学生,与他的同校好友、哲学科的正冈子规一起同游京都。
当时大学正放暑假,子规要从东京返回爱媛县的家乡松山,而夏目打算去冈山的亲戚家——夏目的二哥直则的妻子小胜的娘家在冈山。于是两位身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一起乘坐夜行列车,从东京出发前往日本关西。途经京都时,二人一起中途下车,在京都游玩了二天。那次,是夏目漱石第一次到京都。
子规与夏目同年,是夏目人生中最亲密的亲友,也是文学创造上的知己。与夏目的端正、谨慎、爱干净不同,子规是一位自由自在的文艺青年:动不动就召集一群人开俳句会,放声吟诵诗作,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与主张,不顾忌对方情绪,也无所谓旁人对自己怎么看。子规身体不好,非常怕冷,在东京读书寄宿的时候,一到严冬就火盆不离手——抱着火盆进厕所,边烤火边如厕,然后再用那个如厕的火盆跟大家一起做“寿喜烧”——边煮边吃,津津有味,既鲜且美。
22岁的正冈子规
子规的随性与夏目的严谨形成鲜明对比。互补的性格,共同的爱好,让这对年轻人成为彼此人生中的知己挚友。子规爱好文学,对俳句、短诗、新体诗、小说、评论、随笔……等等,无不涉及,为此还给自己取了数不清的笔名。“子规”就是笔名之一(本名叫正刚常规)。“漱石”二字,原本也是子规所用的一个笔名,源自“漱石枕流”,后来被夏目借去使用,用着用着,便被用成专属于夏目的个人符号——“夏目漱石”四个字,占据着日本文坛的一席之地,从此永远不可分割。
明治28年(1895年),夏目因为失恋逃离东京,前往子规的家乡、爱媛县松山中学担任英文老师。当时子规也因患上了结核病回乡静养,于是搬过去和夏目同住——夏目租了一套两层楼的房子,自己住二楼,子规是病人,为了出入方便,住一楼。
漱石在松山时代的居所“愚陀佛庵”
与夏目同住的这段时间,对于子规而言,是极为自由快活的:子规将一楼当成了自己的俳句会所,日日呼朋唤友,天天高朋满座。子规是个大食汉,特别能吃能花,而漱石当时是少见的英文老师,工资比校长还高,因此负责好友子规的各种费用开销。
夏目领了工资回来,子规就去问他拿零花钱,子规要回东京,也去问夏目要车旅费,但车旅费拿到手之后,子规在回东京前去奈良观了一次光,就将钱全都花光了,于是又去找夏目伸手:“没车旅费了,再拿点钱来。”于是夏目又再拿点钱给子规。子规想吃鳗鱼,跟夏目说“走,我请客,吃鳗鱼去!”两人高高兴兴去了鳗鱼店,点了鳗鱼大快朵颐之后,子规嘴一抹,对夏目说:
“我请客,你付钱”。
这些事后来被夏目的夫人镜子知道了,非常生气,耿耿于怀地写进回忆录里。而夏目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即使婚后,夏目和镜子的新婚生活过得并不宽裕,但只要子规写信过来,夏目依旧会马上给子规寄钱过去。
夏目对子规是真的太好。因为子规最懂夏目。这世界上第一个赞美夏目有文才的人,是子规;鼓励夏目写俳句的人,也是子规。夏目对写作产生浓厚兴趣,并选择以写作为终生职业,可以说与子规不无关系。
而子规对夏目,也是满腔绵绵情意。
明治33年(1900年)秋,夏目前往英国留学,病重的子规无法给好友夏目送行,只能在病榻上写两行俳句送他。
一句是:“萩すすき来年あはむさりながら”
彼时的子规,因为肺结核咯血不止,奄奄一息,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恐怕是再也难得和好友夏目见上一面了,因此写:
“胡枝子和盲草/明年也想要见到啊/可是啊可是”
还有一句:“秋の雨荷物ぬらすな風邪引くな”
夏目启程前往英国那天,天气预报有雨。因此这一句里,子规像妻子又像母亲一样叮嘱夏目:“秋雨中/别湿了行李/别感冒啊”。
夏目在英国留学期间,病榻上的子规,惦记着远在伦敦的夏目,给夏目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而夏目当时在阴冷的伦敦陷入严重的神经衰弱,很少给子规回信——这件事,成为夏目的终身遗憾。
二年后夏目回国,子规已成故人。
晚年的子规自画像(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子规死了”——这份打击,对夏目而言是沉重的。失去子规,就像失去了一份仅属于男人之间的爱情,失去了原本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焰。子规热爱俳句,因此,子规在世时,夏目也对俳句情有独钟,即使新婚燕尔远居熊本时,也不忘坚持俳句创作,并按时邮寄给在松山老家养病的子规检查修改。夏目一生写了二千多首俳句,都是在子规活着的时候写的。子规去世后,夏目几乎很少写俳句了,开始改为写汉诗。不过,漱石虽然写汉诗,但却怎么也无法像爱俳句那样爱汉诗了。因为子规不在了。因为,对漱石而言,俳句就是子规吧。漱石后来写小说,将俳句之美融入他的小说里,称自己所写的是“俳句式小说”。
怀念好友,就将好友以及与好友相关的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里与世长存。这是夏目对子规的情意,是男人与男人的心心相惜,是男人之间的伟大爱情。
唐辛子专栏
唐辛子
旅日华人作家
著有《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