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需要人工智能,所以才有了人工智能——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

机器人是现代的产物,但是人类对机器人的想象,在古代就有了。远在古希腊神话里,就有了机器人。克里特岛上,有一个巨大的铜做成的机器人Talus,它是一个巨型保镖,每天巡逻岛屿三圈,防止海盗和侵略者的干扰。克里特岛有8300平方公里,东西长224公里,就算是现在我们开车环岛一圈,也得大半天,更别提古希腊的人了。Talus究竟得多巨大,才能每天环岛三圈呢?这也太有安全感了吧!

在Talus身上,我们看到了早期人类,如何安抚自己的安全感:创造一个巨大无比的人类,它有着坚硬的皮肤,从而保护人类。在古希腊,人长得美一些,人的体型大一些,力气大一些,声音洪亮一些,都能脱引而出得到敬佩,有的人甚至因为这些物理特征,被冠以神性。总的说来,还是人类在跟自己人性的脆弱斗争,机器人Talus,就是这样一个想象的产物。

实际上,不仅在古希腊神话里有机器人,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埃及,机器人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它们能够自己活动,有人或动物的外形。在托勒密王朝,这些机器人被广泛使用,有齿轮和关节,运作机制跟钟表相似,多用于舞台表演。

中世纪的几百年,虽然古希腊古罗马的文献资料失传,但人们还是怀揣了一个机器人梦。阿拉伯科学家和翻译家们重拾古典文献,从中找到了制造机器人的方法。在中世纪的宫廷里,也不乏一些机器小玩意儿。

引起人注意的是,在中世纪末期,机器人走进了宗教领域。虽然阿奎那说机器人是邪恶的,但也有英国国王理查二世在1377年,逮不到真天使,就用机器天使加冕。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强盛的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二世,为了向上帝还愿,制造了一个祈祷的僧人。这位祈祷僧人,直到现在也能使用,如果大家去美国华盛顿,还能见到他。

制造祈祷机器人的菲利普二世,将此举称为一个“神迹”。因为如果虔诚靠祈祷次数取胜,机器人可以不管吃喝拉撒一直祈祷,它就是最虔诚的子民。既然它代表了菲利普二世,那么这位国王,就是最虔诚的人。

说到文艺复兴,怎么少的了设计狂魔达芬奇,他的机器人设计手稿,在1950年代被发现。手稿里显示出人体解剖学的成果,人们通过手稿将机器人还原,就成了下图里这个会起立会坐下,会摇手会张嘴的德国骑士。

在18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工程师们对机器人的执着,达到一个顶峰。他们执着于制造机器,并让机器自己能够运转。当然,当时“机器人”这个名词,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自己可以动的机器有一个名字,叫“自动机”(automaton)。在浪漫主义时期,涌现了很多这样的“机器人”,他们有关节,有齿轮,能做动作,变化表情,由发条来发动。

但自动机跟机器人,终究是有区别的。查一下牛津英语词典对机器人的定义,会发现,机器人不仅是自己能够活动,还能完成一系列的指定任务。而自动机,大多只能完成一项特殊的任务。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工智能概念里,机器人有了学习和思考的能力,这也是浪漫主义即之前的工程师无法企及的。

但工程师们的努力,终究是赶不上人类的想象力。在想象力层面,甚至是古希腊的神话里,就有了我们二十一世纪才流行的AI人工智能的身影,而且,人类对机器人想象的雏形,在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里,都会有新的突破。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在古希腊的宇宙系统中,人死不能复生,而且人死了都会去冥界,冥界由冥王哈迪斯管辖。音乐家奥菲斯的妻子去世了,奥菲斯思妻情切,于是去冥界讨要妻子。他用自己感天动地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哈迪斯,于是呢,冥王就把他的妻子交给他了,嘱咐道:你就牵着她的手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这样才走得出去。

但是他呢,不小心回了头,妻子消失了。奥菲斯的故事里,寄托了多少人,对生离死别的不甘?生死的鸿沟,如何跨越,如何可以跟自己在意的人,不会阴阳两隔,是文学一直探讨的问题。奥菲斯希望复活妻子的故事,是古希腊神话对此难题的一个尝试。

另一个古希腊神话的故事,叫皮格马利翁,也是关于复活。但是,这里的复活,不是复活死了的爱人,而是复活没有生命的雕像。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拥有的一个美女雕塑,陷入苦恋。神可怜他的痛苦,便把雕塑复活了,从此二人终于能够跨越生死,相爱和生活在一起。在这个故事里,雕塑跟机器人一样,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形物体,但是在神明的帮助下,雕塑有了生命,在人的创造下,机器人也有了“生命”,能够活动。但是,机器人是否能够像人一样,自由思考呢?直到人工智能时代,这样的机器人,才被发明出来。

但文学作品,总可以早几百年提出“人工智能”这个设想。莎士比亚在《冬天的故事》里,摆脱神明的神迹,制造了一个人造的“机器人”。这个故事以悲剧开头,以喜剧结尾。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怀疑自己的王后跟别人有染,遂将怀孕的王后打入牢中。清白的王后生出女婴之后,被专横跋扈的国王审判有罪,女婴也被丢入冰天雪地之中。二人唯一的儿子,也因为这场变故,得病夭折。王后昏死过去,全国都认为,王后去世了。

后来证明王后清白,国王在苦海中,忏悔了十几年,终于迎来了一个美妙的时刻:他被邀请去观看一个按照王后相貌创作的雕塑作品,在陶醉之际,雕塑因为“魔法”而动了起来,拥抱和亲吻了国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观者都认为,这就是一个被施了法的雕塑。人造的,非神造的,会完成很多动作的雕塑,不就是机器人吗?为什么,莎翁会设计这一出雕象复活的戏码呢?

如果我们回到原文的这个场景,在雕塑没动之前,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就已经为爱疯狂了:

里昂提斯 别拉下帏幕!

宝丽娜 您再看着它,就要以为它是会动的了。

里昂提斯 别动!别动!我死也不会相信她已经不在——谁能造出这么一件神工来呢?瞧,王兄,你不以为她在呼吸吗?那些血管里面不真的流着血吗?

波力克希尼斯 妙极!她的嘴唇上似乎有着温暖的生命。

里昂提斯 艺术的狡狯使她的不动的眼睛在我们看来似乎在转动。

宝丽娜 我要把帏幕拉下了;陛下出神得就要以为她是活的了。

里昂提斯 啊,亲爱的宝丽娜!让我把这种思想保持二十年吧。没有一种清明的理智比得上这种疯狂的喜乐。让它去。

宝丽娜 陛下!我很抱歉这样触动了您的心事;可是我还能够再给您一些痛苦的。

里昂提斯 好的,宝丽娜,因为这种痛苦是像抚慰一样甜蜜。可是我仍然觉得她的嘴里在透着气;哪一把好凿子会刻得出气息来呢?谁也不要笑我,我要吻她。

宝丽娜 陛下,您不能!她嘴上的红润还没有干燥,吻了之后要把她弄坏了,那油漆还要弄脏了您的嘴唇。我把帏幕拉下了吧?

里昂提斯 不,二十年也不要下幕。

(Shakespeare 朱生豪译)

他认为高超的艺术,让雕塑看起来像有生命。甚至想冲上去吻它,被拒绝后,他说,不要拉下帷幕,他能看上个二十年。雕塑策划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唤起里昂提斯对逝者的回忆,激起他极致的忏悔和爱情。归根到底,雕塑满足了里昂提斯对逝者复活的渴望。在他创伤的心里,一点点逝者的形象,都能给他莫大的安慰。

莎士比亚大胆地跨过了神的世界,直接让人——王后和她的朋友宝丽娜——制造了逝者变为雕像,然后雕像能活动的戏码——它比王后直接出现,更能击破国王的防线。这两年的人工智能技术,能够将逝者的音像整理编程,将逝者的声音和可能回答的回复,都定制出来,就像个升级版的个性化siri,这样的人工智能服务,能够治疗多少失去亲人的创伤?

科技是把双刃剑,复活逝者,也会有毁灭性的结果。这个理论,早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就有文学家提出了。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写了第一本科技小说,叫做《科学怪人》。Frankenstein是小说里的科学家,年纪轻轻,渴望学习,在大学就发现了创造人类的秘诀,去坟墓里找了几具尸体上的部分,东拼西凑,拼成了一个巨大的丑丑的人形。当他成功激活这具“拼凑尸体”时,却因为看到丑得像怪物一样的活物而惊吓逃跑。

可怜的怪物,自从“出生”以来就被抛弃,连说话都是自己自学的,在社会上吃了很多苦头,人们看到他,不是吓跑就是把它打跑,所以对人类和创造者的积怨,也慢慢越来越深了。怪物在会说话识字之后,就盼着找到科学家,让他给自己造个差不多的老婆,然后他就能带着老婆躲到山里去生活。但科学家见到怪物时,怪物是个悲伤但残忍、狡诈的怪物,科学家拒绝再帮忙造一个女怪物出来,生怕他们的族群繁衍生息,都是狡诈残忍的德行。怪物怒了,把科学家的家人和老婆都害死,然后跑掉,科学家暴怒中开始追杀怪物,最后在极地与怪物一起死去了。

作者玛丽雪莱创造出了一个科学实验中创造出、并幸存的人类,但是这个人类的造物主,不是上帝,不是自然,而是人类自己。人类自己真的在神学和科学角度,有资格、有能力去创造人类,并保证这样的产物不会走入歧途吗?《科学怪人》的例子,就是极端的范例,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科幻电影里,不断重演。

从远古开始,人类就希望创造出人类,也许是浪漫主义时期人们对知识的渴望,也许是所有时期里,对逝者的怀念,也许是对爱情的向往,也许是对生存的焦虑。现代的人类有需求,也有能力去创造人类。但古老的作者和故事们,不断对人类敲响警钟,从信仰和责任上,提出对人工智能应用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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