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经典作品回顾丨祝勇:书劫
形神有规矩 笔随时代律动
聚散无定法 文咏人间真情
1
书劫
文丨祝 勇
“买一本心爱的书,晴窗展读,觉得纸白如玉,墨润如脂,不由你不摸出印章,在第一面右下角钤上一方朱红印记,替这本书增些色泽,也替自己的心头添些喜悦。”关于读书人的藏书雅好,唐弢先生曾有这样温婉深情的描述。好书是爱书人灵魂的栖居地;惜书,对于真正的爱书人来说,绝不是故弄玄虚的做作,而完全是一种本能,是美的驱使。建国之初,一位在香港的爱国人士慷慨捐赠了一批古籍,以藏书名的郑振铎先生以国家文物局局长的身份亲自赶到上海码头验收。我想象得出开箱的一刹,对于所有在场的爱书人来说,都可以说是一场心灵的盛典。西谛先生惊喜之中欲亲自押运这些古书赴京,至于货车押运之颠簸与危险,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为省些气力,有人建议空运,西谛先生却红着脸嚷道:“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万一飞机出了事,这些书就全完了!”这便是爱书人的心声,这便是爱书人的本色了。
世间万物流转无常,而书籍尤为命薄,极易毁失,脆薄的纸页最是经受不起岁月的侵蚀,更不用说水火兵虫之灾了。同其他事物一样,书籍的寿终正寝本属必然,否则上古至今的书籍简册,恐怕要摞满整个天地了。然而对于爱书人来说,书的丧失却可以说是一场心灵的劫难。我这些年常有一些书籍流失,每当书瘾袭上心头,书架上遍寻不着,必会觉得心神不宁,坐卧难安,其中况味,难以尽述。
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曾刊载姜德明先生所撰一段文坛掌故,名曰《失书的故事》,讲述叶灵凤一九三八年到香港以后,曾辗转购得茨威格(旧译支魏格)《爱书家的故事》一书,视为珍藏,后戈宝权浏览叶氏藏书,独钟此册,不忍释手,执意借走,并保证看后立即归还,不想香港战事爆发,从此人书俱渺,不见下落。很多年后,叶氏对此书仍难释怀,连撰数文,寄以思情。其中载于一九六三年四月廿三日香港《新晚报》的《往事——失去的一册支魏格》被夏衍看到,将剪报交给戈宝权,可惜由于当时特殊的政治氛围,戈无法与叶灵凤联络,后撰《忆叶灵凤》一文,叙述了当年情景:“我把这本精美的小书借回去,当时很想把它翻译出来,但想不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我从九龙森麻实道的家匆匆出走,从此就再没有回去过,不用说,这本书也就从此丢失了。”此文依然发表在香港《新晚报》上,可以想见戈老先生一片用心,其时已是一九八○年六月十日,只可惜叶氏等不到戈宝权复出,早已在五年前溘然长逝了。薄薄的一册小书,却横亘着近半个世纪的世事沧桑与爱书人的情感潮汐,最终还是成了两位文化巨人一生的憾事。
失书的遗憾几乎每个读书人都会体验过的,但藏书成批毁失,却未必是每人必有之经验了,想必只有那些经历过人生大灾难的世纪老人,才知晓其中滋味。有趣的是,由于个性有异,人们面对这种景况时的心灵感受亦不尽相同。黄裳这样回忆“文革”期间藏书被抄的往事:“……六年前的一天,身边的书突然一下子失了踪,终于弄到荡然无存的地步了。当时的心情今天回想起来也是很有趣的。好像一个极大极沉重的包袱,突然从身上卸了下来。”(《书的故事》)“臭老九”片刻之间成了“无产者”,感到无书一身轻,那感觉一定如犯人的罪证骤然消失了一样痛快。同是藏书被劫掠,孙犁的意识里却充满了“辩证法”:“捆绑去的,受到的待遇是‘监护’。它们虽然经历了几年的搬迁,倒换了几家仓库,遇见过风吹雨打,虫咬鼠啮,但等到落实政策,又被‘光荣地’护送归来,虽略有残缺,但大体无伤。留在家中的,因为没有了书橱,又屡次被抄家,这些书就只好屈尊,东堆一下,西放一下。有时与煤灰为伍,有时与垃圾同箱。长期掷于床铺之下,潮湿发霉,遇到生炉缺纸时,则被撕下几页,以为引火之助,化为云烟。”(《书衣文录》)但这些毕竟是事后的追忆,他们被抄之典籍虽都有了后路,但这是后事,在事发当时,却是前途未卜,只怕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所以我臆断,大多数人的感受怕是要如仓皇辞庙的李后主一般“垂泪对宫娥”了。
文人愈是惜书,书愈是要面临万劫不复的命运。这是上帝的恶作剧吗?一九三八年“八一三”后,人文荟萃的上海滩变成一片焦土,日本飞机轰炸燃起的冲天大火经日不熄,曾经满溢墨香的书局接二连三地变成瓦砾场。就在这无边的废墟中,呆立着嗜书如命的郑振铎。他远望着东边的天空,火光映红了他半张脸。“紫黑色的烟云在突突地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后随风而四散,随风而淡薄”,“烧焦的纸页到处飘坠,然后像无数黑色的蝴蝶随风乱舞”,他在天井里拾到好几张,一触手便粉碎了。他二十年的心血,就这样于一炬之间化为灰烬了。我不知在这样的日子里,究竟有多少爱书人伫立在那里怅然遥望那漫天的火光,我只知道就在这片吞噬文明的火光中,另一位藏书家,就是前面讲到的叶灵凤,只身逃出上海,挤上了去香港的轮船,万余册藏书抛在身后,永远地丧失了。
我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面对这样的灭顶之灾的。我猜想,纵然他们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们的藏书事业,上海的一幕,一定会成为他们一生中永久的创痛,永远也不可能痊愈。
读完这些早已暗黄的旧日掌故,我把这些爱书摆放回在书架上。是时,架上排列齐整的书脊正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洁净的光亮,我于是沉醉了。与其说是为了那些书,不如说是为了我所置身的这个时代。当我在书案上为一本心仪的书题跋,或悠然地钤上一枚闲章的时候,我心里同时祈愿着它们不要再去经历那万劫不复的命运了罢。所有的苦难,已让先人尝尽。遇上这样和平安宁的岁月,对于书,或许只是一种偶然;对于爱书的我们,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了。
完
原载于1997年《散文百家》
散文作家。主要作品有:《旧宫殿》《血朝廷》《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