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侯喜瑞“侯爷”
从20年代后半期听喜瑞先生的戏,屈指算来,已经是“甲子”重逢带拐弯了,真是“岁月不居”!
然而,和他老人家的关系则始终是台上和台下的感情交流。一直到70年代才得到当面接触的缘分,但那也仅只是偶尔而已,并没有促膝畅谈的机会,那不是在什么拜师会上,便是在某人的悼念仪式上。真是写不出真知灼见的文字,缅怀谈不到,只好叫做杂忆。
我第一次和喜瑞先生晤面是在从《四进士》里的信阳州干校回到北京以后的事,约在1975年。有一天,王金璐和我从东单乘无轨电车到终点站崇文门,车上的乘客已经寥寥无几,我们突然看见前面坐着位老者,红光满面,白髯飘萧,车一停,便突地跨腿稳稳站到“地流平”,接着迈步疾行,迅似奔电。金璐和我认出他来,一路好追,才把他拦住陪着他走了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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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喜瑞之《战宛城》
我跟他说:“您好健康啊!”他当即不让盖口地对啃着:“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他把“他老人家”四个字拔高了八度,还用的是出自丹田的炸音儿,充溢着丰满和亲挚的感情。我听了,为之肃然起敬,却不料金璐在侧莞尔微笑,不知是何缘故。
拜别他之后,我问金璐,金璐才说起因由,原来喜瑞先生和李洪春先生都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在“大革文化命”年代,全受到残酷的迫害,喜瑞先生遭遇尤惨,使人不忍言。当时,有人劝诫洪春先生效《金人铭》的三缄其口,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说上面那两句“感谢”。洪春先生把这两句真言传授给喜瑞先生,金璐了解内情,恰好听到他答我的话茬儿,故不禁莞尔。我当时虽然了然其来龙去脉,但是认为喜瑞先生确是发自肺腑之言。我理解,也有切身之感,我国的读书人和一切正派、正直的人们不管处于逆境,或被误解,以至受到不应加之的屈辱,然而都有一颗火热赤诚的心,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对个人专诣的发挥,都抱有信心。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里的总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老三把这叫做“大丈夫”,也就是现在我们把词义转变了的“强人”之谓。谓予不信,请看喜瑞先生在晚年所发挥的余热丝毫没有使人兴“只是近黄昏”的慨叹,可以知矣。因为这个,我觉得喜瑞先生的道德品质要提到第一位,然后才是艺术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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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喜瑞、童芷苓之《连环套》
关于艺术造诣,我也谈不到点子上去。只能这样说,我看到了他的两个与众不同的现象。一个是他没有独创山门,自封为一派的祖师爷,一个是他没有挑过大梁,自成为一班的主宰。这恐怕都属于他在京剧舞台上的不利因素吧?然而又都没有成为他在表演艺术上成就的拦路虎,恰恰相反,倒是当年各大班社和著名演员争取的头号对象,作为烘托牡丹的巨大而显眼的绿叶。在一天晚间跑三个园子贴《青风寨》,可以用旧社会里京剧演员在困难生活中挣扎作解释,甚至可以说他有“向钱看”的致富苗头,但是我认为怎么就不能承认他为班社不可或缺的演员,为观众所衷心喜爱的演员呢?这样理解可能更符合事物本身的实际一些吧!
关于艺术造诣,我看到了他还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
一个是扬长去短,他的嗓音可能达不到连郝寿臣老人都自谦为嗓音“只够标准黄钟大吕水平的百分之八十五”的程度;他的身材五短而清癯,和丈金刚的“霸王”不可比并,然而他能以长掩短,专以话白的感情色彩取胜,专以形体动作的细致深刻擅长。一个《岳家庄》里的牛皋,敢和程继仙比粗,一个《连环套》里的窦尔墩不比任何名武生的黄天霸矮三分。
另一个是自辟蹊径,不苟同于他人。例以《法门寺》里的刘瑾来说,郝寿臣老人以权势取胜,庙堂一场,端坐如塑像造型,他则专从大太监的满不在乎的恃宠神态入手刻画人物性格,跷着个二郎腿和贾桂轻轻松松地打哈哈。我看,两者都是从不同的侧面来描绘人物,各有千秋,这才称得起是“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学习前辈应从这些地方入手,亦步亦趋可是容易画虎不成,戒之在泥,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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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遏云、芙蓉草、慈瑞泉、侯喜瑞、贯大元、姜妙香之《法门寺》
喜瑞先生的俏头多得很,很难概括,一言以蔽之,曰:如其人。曹操与李逵不同,李逵和李鬼有异,李鬼跟侯上官各别,侯上官不同于《双官诰》里的二爷。他把逢上欺下的、前倨后恭的二爷的奴性演得活灵活现,想起二爷,便由不得叫声“侯爷”,故作《杂忆“侯爷”》怀念他。
斯人渺矣,难再得。斯人去矣,难学得。要学的话,最好先学其精神素养和谦逊美德,今之妄自尊大,以甲派或子派自居者当自省够不够格儿,拿他照照镜子。
(《吴晓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