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巴蜀之地 | 余勋禾 :捡块小云顶的魂
【巴蜀之地】
专栏总编:刘元兵
专栏主编:夏祥林 梦梅若兮 杨霞
文/余勋禾
图/堆糖
主播:自在花开
捡块小云顶的魂
春天悄悄地到来,因久居家中沉于文字,突然记起苏轼一句“城中桃李悉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便想起云雾缭绕的山野,想起早春那些星星点点的菜花,大概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在经冬的山村次第展颜、招蜂引蝶了。这时我才记得,应该去踏踏青,如虫子般“惊蛰”,去拜访那具有永恒意味的群山了。
约上杨兄,选择最为省力的出行线路,那是南宋诗人陆游走过的路,为此他还写有一首《自小云顶上云顶寺》的诗。同他一样,我们准备徒步先登小云顶。因为从远处看上去,它是那样地挺拔葱翠,如此高耸地接近天宇,从而显出它的神圣性来。我们先乘公交车到达温家店(老钢管厂),再沿着一条去枣子垭但却不好走的老路拾级而上,本着闲适心态,沿途走走停停。我指点着当年我如何走这些山路,从南岳庙大山下坡经蜞蚂堰,翻山到温家店,再走二十里路到县城赵镇。杨兄则说自己前些年,经常与朋友上山挖树桩盆景造型用根,称这一带他较熟悉。记忆与现实交错,模糊与清晰叠加,我感叹地回忆:小云顶山是我五十年前爬过的山峰,那时我青春年少,刚刚下乡作了“知青”。当年和朋友登上去后,还看见半残半荒的旧庙,当时改成了公社化时期生产队的养猪场。旧物利用好,必定“粮猪安天下”。这话说得太好了,至于和尚念经,实为个人修行之事,岂能念来社会主义。
或许因早春过早的缘故吧,经冬的枯草还不肯退去,一片片褐色十分单调而阵容庞大。想起进山前看见的防火标语:“上山带火如带镣,毁林毁草要坐牢”,政府有言在先,为了爱护山林,红脸黑脸都需要装扮,大凡百姓也会“畏威而寡罪”。山光日影下,除了枯竭色之外,也不乏多彩的氛围。稀疏的农家房舍周围,已有樱桃花我行我素、肆意开放。她们在屋前屋后神秘地低语私议,却又独占鳌头而目空一切。她们知道主人会权衡利弊,必定要呵护自己,因此傲视那些长在杂草中的野花:“你呀你,任人践踏倒霉就不说了……”当然,这段光景,也并非樱桃花能独霸天下,往往跟她匹敌争艳的,还有杏花和李花,随即还有更火热的桃花,会争风吃醋挤来唱对台戏。她们也不甘示弱,仗势后来居上,知道风水轮流转。她们也有接近人的平等意识,秉持群芳谱观念,有点像我们的“百花齐放”。
与春天同在的人,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一位老人在路沟中匀细着泥土,他要开辟荒地,种些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话题从劝他歇一歇开始,从而问起他的家人。老人得意地表示:“我的女娃子也在外面打工,已经打到中央电视台了。去年,她把她的孩子也弄进去了……”这番表白很是震撼,让我们大吃一惊,细想,却也不感到意外。毕竟改革开放以来,机会平等也多起来,“几多茅屋出公卿”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社会需要这种机制。我们一个劲地赞扬他,问他种什作物,他说种红薯。立即,他神神采奕奕面露惊喜道出自己的秘密:“嗨——你们不晓得,现在有种红薯,它皮红,里面心心更红,去年我种得少,担到温家店两块多钱一斤还不够卖……”现在他想见缝插针多种这类红薯,我们怎能不祝愿他呢!拜别老人,我们继续向小云顶方向挪动脚步。
我们走的是一条荒凉的茅草小路,沿途几无人家,但时常能看见小云顶的双峰,隐现于远处,尽管心里较为踏实,但是,我们离它还远着呢。我们不巧遇到一间放牧棚屋,似乎暂时无人看管,却有不少的黑山羊,被敞放在山林外草坡边。一只老母羊在专注地啃着山草,把它那硕大的乳房,晃悠悠吊在羊腿之间;而她的三只小羊羔儿,则顽皮地在她旁边嬉戏。看见到我们过来,小羊羔也不知避让,还偏着头天真地凝视我们。它们的情态很是单纯,不懂世事;它们不知道人间会有偷小孩的案件发生,我们也无法向它们转述这些信息,提高警惕,难道母羊也不知道“福兮祸所伏”?当然,这里的人家长于养狗,鸡犬之声时有所闻,尽管羊狗异类,可是狗也会为它们打“抱不平”,且十分忠心于主人。
我们汗流浃背爬上一面高坡,发现这里有一条横亘南北的机耕道,而小云顶的双峰,就在右边那一丛蓊郁的柏树林后面,看来,离目标真的不远了。多年没有上山,才知道不少耕地边,已经预埋了浇地用水桩,现在做农活都靠科技的巧妙,而这恰恰是庄子所反对的“机心”;他们鄙视“投机取巧”,认为必须事事躬亲,方能知其辛苦而不致“暴殄天物”。此时,我们还有一段最后的“冲刺”,若未选准路径,少说要多走冤枉路吃大亏。这时我们又另向一位农民问询,他说自己也有几十年没爬上去了,但是他记得那些上山的茅草路。他叫我们向上走,并在下面喊话指导我们,起码有三处关键地方,他在越来越远处大声指点我们。他说过现在看见的那一峰,其实还不是小云顶,必须顺着它往里边走,离开青白江区地界,等转到金堂县属地上那相连的第二座山峰,才是过去有寺庙的小云顶。
翻上岭脊前,看见一伙小青年正从山那边过来,他们男女成队,一路默默走着,有的还以树枝作拐杖用,看得出因疲惫而无言。对方问我们看见自己伙伴打这里走过没有,答曰“有过,约莫二十多分钟前吧!”我们估计他们是来此地工作的外省人,受今年新冠疫情管控所制,没法回老家过年,因此成群结伙出来游山散心。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让道于他们,停下脚步看其匆匆走过。来到山峰另一面,发现路边一些小块耕地,葫豆苗已在悄悄开暗紫色的花了,另外便是一些麦苗。路的右侧是陡峭的山林,柏树为主杂树兼之,粗细不等的黄荆条,密实地乱发其中。幽幽走过一段较平坦的路,发现前面的上道处,分出三岔路来,侧头一看,果然上面有错落的草房。登上去时,正迎面走来一个妇女,我们问她从这里能上山顶吗,她只“嗯”一声,算是作答了,这才真是极致的“言简意赅”呢。我想学习写作的人,是否可以参考这“简洁”与精当。顺路则有几家草屋和生畜棚圈,只是寂寂无声,好像已经无人居住了。我选了一间门前有石梯,木门紧闭,但红红的旧楹联,仍风雨不改本色,右边还有一架木制风簸机作为背景,就地坐下请杨兄给我拍个照。因为我认定这个背景,可以诠释数千年农耕社会里,那最小单元的,所谓家的象征吧。
往前走,人间烟火气又暂时突显出来,一只狗做出拦路抢劫的样子,向我们狂吠不停,我知道爱叫的狗不咬人,压根儿不理踩它而继续朝它逼近,孰料它果然妥协让道了。转一个小弯上一些台阶,前面出现一顺草屋,门内黑洞洞地好像无人,但侧边的偏房内,却传来中央电台那柔柔的播音员的声音,似在介绍某方面的国际形势。料定有人,我上前轻呼:“老乡——老乡。”见无人影出来,便更大胆地跨上阶沿,掉头寻觅,再喊一声老乡。须臾间出来一位老者,估计他耳背,便大声补充:“想在你家要点开水……”这人先也不开腔,后来略显紧张地答道:“可以”,随即从旁边提来一个电水壶,开始为我们杯中倒水。我们趁机搭上话,知道他是一个老转业军人,曾经在外地当过六年工程兵。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杨兄问他驻军在哪里,我稍显激动地抢白道:“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没料到这句老歌词,竟突然拉近我和他的距离,对方马上笑问:“你也参过军嗦?”我表示没有此种经历,但深知那个年代,上面要求人人这样做,指哪奔哪,才算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告别老军人,继续往上走,碰见一个放牛的老汉,经他指点,我们知道离顶峰已经很近了。待我们登上高处,实际上是山脊之处,还真的有一条茅草小径,顺着山的“背脊骨”而上。只是两侧荆棘、野草丛生,左右较大的柏树,也争先恐后地窜上天,树也怕被它物压着不得出头。这里林中幽暗,冷寂一片,听不见鸟声却隐隐可闻林涛。我俩从高处下望,时常能瞅见岩下的农舍。即将登顶了,我们不敢怠慢,循草径避险而行,还走过一段马鞍形地势。我们尤其怕再度下坡,那是最让人觉得不值的。在徐徐而上的攀爬中,突然眼前就断了前路,这两处乱石绝岩,非手攀脚蹬不能爬上一丈多高的“城垣”。用大力上去后,发现左右都是悬崖,后退又不甘心,前路甚为艰险,那就只能小心作猴攀了。等我们冒险攀上最后这一屏障岩段,说得严重点,就好比妇人生小孩所形容的“有命吃鸡汤,无命见阎王”一样。若这个关头失手,少说也会摔得七痨五伤……惊险的地方,岂不是考验人意志、灵巧、体力的关键?还好,我俩竟有惊无险地爬上峰顶了。
第二次攀岩上去,我们像偷袭成功一样狂喜不已,突然逼近原小云顶寺庙的后墙基,眼前已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此处早已被夷为平地,并无一间屋宇了。我并未感到大失所望,因为从来没有对过去的岁月寄存幻想。正如当年家兄(编者注:指流沙河)那首《烧书》的诗一样,它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吗?当然可以,经历异曲同工。家兄曾这样椎心泣血地吟道:“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算一下年代背景,两者也正发生在同一时期,毁庙和烧书,它们本身就在劫难逃。
站在顺延下去的几层废墟前,我们拍下一些相关照片,仅作“留此存照”而已。原来殿堂地基,现在种了不少桃树,总算没有彻底荒芜,聊可安慰踏访者。我的愿望是,捡一块古寺的残砖或断瓦,但上面一定要有能验证这里曾经辉煌的字迹或图像。我口里喃喃不断地乞求,眼光犀利地搜索着。果然人有善念,天必佑之,我竟然拾得一块雕有莲花的残砖,算是小云顶的“魂”了。返程路上,我将它用山溪水洗净晾干,此后将摆在我的书桌上。它既能勾起我对小云顶寺庙的回忆,也能作“镇纸”用,心念想它,以后再下笔写它。祝愿春天山野,默默悼念这里曾经的晨钟暮鼓,借它在现实生活中,能为我们“打破无限机关……”
这一天是二零二一年农历辛亥正月初六,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