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费尽心机(3)

(发表于《中国作家》杂志2014年第八期)

7

终于,在我投出去的小说没有一篇发表的时候,真的考试时间就快到了。

有一天,黄山找到我说:“老同学,就快考试了,有什么打算?”

我说:“看考的情况再说。”

黄山说:“我找人了,想与你一个考场,行不?”

我说:“那是你的自由呀。”

黄山说:“你知道的,我的成绩并不太好。原来还以为靠写新闻作品提个干,主任也答应帮忙。但现在看来,提干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呀!还是考学靠谱。”

我说:“那就好好复习呗。”

黄山说:“我就想与你一个考场,到时请你照顾一下。”

说着,他拿出两筒麦乳精放在我的床头柜里,说:“都是同学一场,一起共进退。这是一点心意,你补补脑。”

我说:“不用,我不吃这些东西。营里的饭好得很呢,不需要补。”

黄山说:“你知道的,我要是考不上,近视眼小芳可能会把我甩了。我原来吹嘘说会提干的,现在八字没有一撇,回去也没法向我父母交待。”

我说:“考不考得上,都是命,努力了,就无憾。”

黄山说:“你不知道啊,我告诉你吧。为了提干,我父母花了不少钱呢。可是,这事只能跟你说,你是作家,心地善良嘛。你也知道,我父母在乡下,有时还去捡破烂,我想着都要流泪……”

说着,黄山真的掉下泪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掉泪。我最怕男人掉泪,所以沉默了。

黄山说:“老同学,你只要答应帮我,其他的我来办。”

我不相信,他一个战士能办成?

结果,上了考场,我大吃一惊:黄山竟然就安排在我的旁边!

他得意地朝着我笑。

那时,新疆四月的白杨树,已有星星点点的绿芽冒出来。我的脑里突然蹦出了北岛那句最有名的诗:“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

考后,在回来的大巴车上,我把这句诗写在纸上,给黄山看。

黄山笑了。他在后面写道:你可以摧毁花朵,但你不能阻挡春天。

8

七月份,我们的通知来了。

我的分考得比较高,黄山因为是推荐上学的,分数线相对低一下,只要过了提档线就行,所以,他也顺利地拿到了通知书。

老乡中一同上学的,还有小散远单位的祁方定。

三个人拿着通知走在一起,祁方定说:“黄山,你平素牛得不行,我们在基层,不也一样能上军校?”

黄山笑着说:“我们不一样,不一样。”

祁方定说:“哪里不一样?”

黄山说:“大脑里不一样,想的也不一样。”

祁方定说:“屁”!

不过,都考上了,也是好事。大家便相约在走前请一个团同一个车皮来的老乡吃顿饭。

黄山说:“到时我请客!我好歹还有稿费。”

祁方定说:“那说定了,到时不要散软蛋。”

黄山悄悄地对我说:“感谢老同学啊。”

我说:“考试时,你的脖子伸得那样长,也不怕监考官发现。”

黄山说:“那你就不知道了。”

他显得很神秘,马上住了嘴。想了想又说:“做大事的,必须闭嘴。不闭嘴的人,做不了大事。”

我说:“你又来政治上的那一套。”

黄山说:“老同学呀,人只用两年时间便学会了说话,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会闭嘴,这你们不在机关生活过,不懂呀。”

我说:“你不是说你家有什么人在总部机关,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呀。”

他脸红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常态:“兵法中,什么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祁方定个子大,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实你个头,虚你个尾!搞了几天新闻,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黄山也不恼。只是笑。

我一下子觉得他身上有股特别的东西,也许真的值得我们学。

走前,黄山又放了一炮,给团领导写了一封决心书。意思是,自己热爱边疆,热爱团队,毕业了保证回团里工作,把青春献给可爱的团队,献给可爱的边防一线!

团政委看到决心书后,把朱干事叫去,要他写篇新闻。后来,这篇题为《献了青春献终生——从入学前想到毕业后说开去》的新闻发表在全军的报纸上。黄山还未入校,便又成了名人!

祁方定说:“黄山,你真会作秀!”

黄山说:“这不叫作秀,你想,边疆考出去的,按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肯定是要分回边疆的。我只不过是找了个新闻点,走前再给团里作点贡献。”

祁方定说:“我他妈真服你了。”

黄山私下对我说:“既然考出去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走着瞧。”

我突然觉得黄山深不可测。对这个始终同过学的同窗,刮目相看起来。

老乡聚会送行那天。我们都参加了。大家拼命给我和祁方定敬酒,黄山受到明显的冷落。除了治好腿的李鹏对黄山千恩万谢、感恩不尽一个劲地敬酒外,其他人仿佛没有黄山似的。

我只得拿个酒杯给黄山喝一下,黄山说:“酒这东西,不喝不好,喝多了更不好。”他贴着我的耳朵说:“燕雀安如鸿胡之志哉!”

酒到中途,黄山说出去方便一下。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最后,还是我和祁方定结的帐。

祁方定见了面就骂他滑头。

黄山说:“我刚出去,碰见了政治处主任,非要我到他家里去吃个饭,我只好去了。”

我看着黄山。黄山说:“真的。朱干事也参加了,不信你问朱干事。”

我们当然不会去问朱干事。我们只是坐着车,各怀心事,离开了两年之久的新疆,离开了我们的连队。

走的那天,许多战友们在告别时都哭了。我们知道,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因为等我们毕业回来,除了转上志愿兵的战友们,其他人,可能从此一生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我们哭得一塌糊涂。

只有黄山,他一路都吹着口哨。他是从机关走的,机关除了领导,就是通讯员,所以没有人送他,包括平时一直叫他“黄干事”的通讯员。据说,黄山答应在某个新闻作品上署通讯员的名字,但一直到走,通讯员也没有见到。他原来指望接黄山的班的,最后干了一年,只好下了连。对此,通讯员感到非常失望。

列车咣当咣当地向着熟悉的中原进发,我和祁方定两眼汪汪的,看着戈壁滩如箭一般向后退去。我们想不到,两年多的岁月,就这样一晃而逝。不知道,时间都去哪儿了?

9

看惯了黄山在团里的表演,我想,他到了军校那样人才济济的地方,肯定会有所收敛了。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由于全军的报纸登了黄山还未出发就要回边疆的誓言,他到学校便受到了礼遇。报到的那一天,我们又分在一个队,接待我们的队长说:“你就是黄山?”

黄山敬礼说:“报告首长,我是,请您指示。”

队长对这个动作相当满意,点点头说:“不赖,好好干!”

相反,见到我和祁方定,队长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军校的战友来自四面八方,到了一起很热闹。黄山放下行李,交给我说:“一切交给你了,我有要事要办。”

还未等我答应,他就走了。下午,等我帮他铺好行李,他回来时,左膀上已带上了“接待人员”的红袖标。原来,他帮队长接新生去了。

这一点让队长更加满意,他在晚上的小会上说:“有的同学,刚放下行李,便有主公翁的积极性,主动去接其他同学。”言下之意,就是批评我们没有这种主动精神。

果然,第二天,随着报到的人越来越多,黄山被任命为临时区队长。区队长在学员队有很大的权力,可以亲近队干部,又可以指挥学员。在队长眼里,“这个黄山不愧为典型”。

于是,我们那一届开学典礼时,黄山作为学员代表,在全校大会上发言,表决心。这种事他轻车熟路,而且,这次的决心表得比过去都狠。

“感谢党,感谢组织给了我们学习的机会。我们将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用全部的精力去搞好学习,不愧人民的重托!”

“感谢学校,感谢学员队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关爱,一进校门便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温暖,这一定化作我们学习训练的无穷动力,激发我们学好知识,报效军营!”

“感谢每个同学选择了这所全国闻名的学校,我们会在此相识相知,相亲相爱,绝不辜负青春的相约,以后到更广阔的军营舞台上去建功立业!”

黄山每念一句决心的结尾,就加重语气,等待大家的掌声。他声音高亢,嗓子宏亮,语坚气昂。一篇决心下来,赢得了掌声无数!

我们坐在下面,看到黄山肩膀两边的红牌牌闪闪发亮,像他脸上的青春痘一样,一切欣欣向荣。就是这次,黄山的讲话引起了一位学校领导的注意,为他日后留校打下了基础。

会后,祁方定对我说:“属于黄山同志的第二个春天又到来了!”

我说:“是呀,他的青春总会比我们到得早,来得猛。”

但一个致命的缺点是,黄山由于长期在机关写新闻,很少出早操,也不参加团里基层的劳动,身体素质不是太好,在军校搞的强化训练中,迅速败下阵来。

如果让我们回忆军校生活中最难忘的,恐怕就算强化训练了。我们是学指挥的,每天早上、上午、下午和晚上都要跑五公里越野。一天四个五公里,比新兵连的训练强度都大。教官一点也不留情,谁要偷一点懒,那肯定是死翘翘。

我和祁方定一直在基层摸爬滚打,勉强受得了。黄山就惨了,常常是一个五公里跑到一半,就鼻涕口水一齐流。

我对祁方定说:“既然一起来的,还是要互相帮助。”于是,每次跑五公里时,我们陪着他跑,等跑不动了,再拉着他跑。

黄山说:“不行,太吃力了,得想辙。”

我说:“众目睽睽之下,你那套不管用了!”

祁方定也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一落伍,谁看不到?”

就在队长也对黄山有些失望的时候,黄山的“辄”终于想到了。

他跑去找教导员,对教导员说:“首长,年年搞训练,训练也要总结经验,我觉得我们队的训练搞得非常好,应该好好报道一下。”

教导员那时正处于服役期满最高年限,再不提拔就要向后转,听了这建议很赞成,问:“你搞过新闻?”

黄山:“报告领导,我在团里的报道员。”

教导员很感兴趣,说:“发表了多少作品?”

机会真是为有准备的人预备的。黄山马上跑回宿舍,拿来一个厚厚的剪辑本,放在教导员面前。教导员高兴了:“想不到我们队还有这样的人才,应该利用上。”

于是,黄山的训练从此也就走走队列,多半时间是在“调研和了解情况”。五公里,他参加得更少了。同学们,都知道队里有个才子,想想自己也没有他两把涮子,也便不再计较。

有一天,我路过教导员的门口,他说:“你过来一下。”

我高兴地进去了,以为教导员要找自己谈心。没想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说:“你把这个交给黄山同学一下。”

那是黄山的新闻剪辑本。我拿着本子,没事便翻了一下。我看到,在那厚厚的一本中,黄山竟然将朱干事写的新闻作品也放在了自己的剪辑里面,因为那些与我们团有关的作品,当时我们团政委要求每个连开班会时都要学习的,所以,我对朱干事的文章很熟悉。

我再翻了翻,更是吃惊,黄山竟然将朱干事的作品全换成了自己的名字!

晚上,我把剪辑交给黄山时,他紧张了,问:“你看过了?”

我说:“没看,教导员让我转交的。”

黄山说:“真的没看?”

我说:“我还看那玩意?”

黄山平静下来,说:“即使看了也没关系。朱干事的文章多半是我起草的,只是他是干部,我是战士,不能抢他的风光,所以许多稿子,我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

我哼了一声,转身便走。黄山说:“老李,这事,不要对人讲啊。”

虽然我对此不以为然,但令我诧异的是,每天深夜,黄山竟然还在操场上跑一圈又一圈。有次,我坐在操场边上,正看着天空想问题时,黄山没看到我。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相信自己!想念未来!”

我突然对他有了那么一点佩服。

在强化训练结束的比武过程中,我和祁方定拉着黄山,不仅安然地走过了四十公里拉练,还在最后五公里中,生拼硬拽,终于让他顺利通过了考试。

因为,黄山的背包,在我的肩上。而他的腰上,绑着一根背包绳,前面是祁方定拉着他。

当我们扑倒在最后的终点线时,我们拥抱在一起,都流下来了热泪。在哭声与笑声中,我们高兴地大叫——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终于在军校里顺利注册,成为一名真正的军校学员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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