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梧竹书堂图》:高梧青竹笔生花,不言小画人生事
拾画笔记
仇英的《梧竹书堂图》没有其《清明上河图》以及《汉宫春晓图》那般引得世人瞩目。然,《梧竹书堂图》里所呈现出来的生命不言之美却是其他作品所没有的。画面中充斥的宁静气息,就如同瀑布所带来的水气一般,将观画人的心灵滋润着,让躁动的心在这一刻宁静起来。读这幅作品,感受、体察到的是生命独有的无言之美,这就是南禅宗所说的“不立文字,自性显露”。
仇英,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并成为“明四家”。然而,与饱读诗书的沈周、温文尔雅的文徵明以及风流倜傥的唐寅不同,仇英的个性显得太过单薄,以至于世人读仇英的画也不同于读别家的画那般能够窥探出有关艺术家本人的个性。仇英的大多数作品很容易描述,但是却很难讨论,其含义与表达都旨在为了写景写人写事。在一幅仇英为赞助人所作的画上,王宠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今倩仇英实甫画史绘为小卷……”这段文字中用了一个“倩”字,“倩”有雇佣工匠的意味,所以,仇英在当时多被当做画工之流。
今天能看到的仇英的作品有很多,但是属于仇英真迹的很少。许多可能是后人或者其学生、徒弟托伪之作。这里不作探讨。仅就现在能看到的诸多或真或伪的作品来看,仇英的确称得上是一位用笔精良、严谨周密、刻划入微的“画工”。这显然已经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画工,故而,使得仇英跻身“明四家”之列。
仇英《汉宫春晓图》
《梧竹书堂图》为仇英创作的(至少也是属于仇英画风)一幅青绿山水人物画。仇英最负盛名的当属他的人物画,诸如《汉宫春晓图》,此图卷为中国重彩仕女第一长卷,跻身中国十代传世名画之列。相比起仇英的仕女画,这幅《梧竹书堂图》从整体上看,则显得冷静得多。今天我们不得而知这幅作品究竟是为哪位赞助人而作,亦或是仇英为自己而作。读《梧竹书堂图》,常常会让人忘记这是一幅出自创作了《汉宫春晓图》的画家之手。梧桐竹叶下,书堂里躺椅上半躺的文士,让观者读到的是一个冷静沉稳的仇英,也能借此参透一种生命之相——一种无言的生命之美。
仇英《梧竹书堂图》
一、《梧竹书堂图》:但得池头频赋草,不须笔上更生花
《梧竹书堂图》纵148.8厘米,横57.2厘米,现藏上海博物馆。画中,池塘边画有一间书堂,书堂中有书案一张,一名文士半躺在躺椅上,眼睛微闭,神情沉静祥和。书案上有摊开的书一本,以及笔墨等文具。大概是文士看书有些乏累了,故而半躺在躺椅上小憩片刻。
书堂前面有一方水塘,我们看水塘里的水,平静如镜,除了水塘中石头旁边有些许的水纹涟漪。这里也可以看得出,画家旨在刻画一种宁静的生命形态。水塘并不是毫无生气的,在整个画面的下半部,水塘构成了画面的一股气,使得画面在整个视觉上更加的通透。同时,为了让水塘里的水活起来,画家有意“开凿”了一条与水塘相连的溪流。溪流沿着画面的下方平静地流淌着。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1
溪流两岸的青绿石块,仿佛让人感受到了出入唐宋的古拙之劲。但是仇英并不在于着意刻画对前人绘画技巧的致敬,而在于传递出在传统中的自我创造。这些石块仿佛是在群山一角,将视线局部对焦,似乎这本就是东坡先生笔下的赤壁两岸。我更愿意将此看作是小溪流里的大宇宙。从左至右,左方的溪流两岸如同群山峻林,而右侧则平坦如席。左右两侧的对比,让画面的趣味性显而易见。
水塘和书堂之间的岸边,一排竹子秀丽葱郁。文士爱竹,竹子常常作为一种独特的意象出现在画家的作品之中,特别是文人画。东坡、云林、王蒙等皆有画竹的喜好。我们单看仇英在这幅作品中的竹子,几乎可以成为画竹的范本。从竹竿到竹枝、竹叶,每个局部都用笔到位,表现入微。特别是其竹叶的画法,更多承袭了南宋院体画的画法,但是同时又进一步地表现出了一种仇英的秩序性。事实上,仇英对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秩序性格外的看重,这也是仇英的绘画表现得如此稳的原因之一。
池塘对岸同样有一大片竹林。这不得不让我们想到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自然,这里没有“七贤”,只有一名文士在书堂里闭目无言。这片竹林被一大片水气包裹着。如梦如幻,竹林上方的竹叶和书堂旁的竹叶,参差有序地布满了画面中间区域。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2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3
书堂右边有两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树。梧桐的叶子尚是青绿色,由此我们知道画中的季节应该是夏天。半躺的文人敞开的衣襟,也暗示着此刻为夏季。夏季时分的梧桐叶最富勃勃生机。阔大的叶面,可以遮挡夏日灼热的阳光,是许多南方文人墨客庭院中常见的树种之一。画面中的梧桐出奇地高大。右侧最高的一颗梧桐树近乎与远山处于一条水平线上。使得梧桐本身成为了山的装饰部分。画工出身的仇英,自然非常善于表现出画面的装饰性意味。
再看远处的山,近乎是一整座山占据着画面的上方空间。山石的表现显然受到了宋代乃至元代诸大家的启发。仇英在此并没有表现出山的险峻巍峨,而是着重于刻画出一派祥和宁静。这种宁静的气息几乎贯穿这画面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唯一的一处表现动的山泉,在此也如同一条静止的白色绸带悬挂在山腰处。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4
《梧竹书堂图》上方有王宠、文徵明、彭年的题跋:
“常侍风流邺下遗,英英文采曜长离。也知彩笔花生夕,应是神游艺苑时。王宠。”
“年来无梦入京华,才尽文通敢漫夸。但得池头频赋草,不须笔上更生花。徵明。”
“吴中文艺属君家,锦绣辞章世共夸。兄弟池塘原有草,何须更梦笔生花。彭年奉次。”
我们注意,三人的题跋中都出现了“生花”二字(王宠题跋中是“花生”),可以说,三人对于仇英的这幅作品均表现出了同一种心灵感受:妙笔生花,栩栩如生,宛若真境。对于许多文人画评论家而言,评论仇英的作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仇英的作品很难用传统文人画的标准去评说。游走出入于古典主义风格中的仇英,同时也赋予了新生命于保守而陈旧的风格之中。在明代,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也许在整个明代只有周臣、唐寅、仇英师徒三人做到了。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5
二、梧桐竹叶无言境
明代文人画家写画,在画中或有意无意地彰显出自己独特的画风和精神,特别是在采用古代风格时,一般会采用尽可能或夸张或扭曲的画风,以此来说明自己作画的用意或出处,而并非单纯的模仿。我们想到南宋末元代初,这种风格很受当时的画家的推崇。诸如钱选、赵孟頫无不如此。赵孟頫更是借用自己的题跋来对此进行一番说明,生怕观画人有所误解。明代与仇英同时代的文徵明在《仿赵伯骕后赤壁赋图》中同样用了一种“不严肃”的画风来表明自己的用意。但是,仇英对于仿古,则显得如此的规规矩矩,生怕背离了自己的画风。
对于仇英这种规矩和沉稳,我们无法像看待唐寅这样去理解仇英。仇英将自己隐藏得太深了,或者太隐晦了。出身于底层的仇英,早年做过漆工,因为技术好,得到了周臣的赏识,从而收入门下教授其画画。仇英的天赋极高,很快就在职业画家行列中脱颖而出。一些赞助人包括项元汴这样的大收藏家都会请仇英到家中作画。在项元汴这些大赞助人家中,仇英得以开阔自己的视野和进一步提升自己的画技。这些赞助人家中都有数量颇丰的历代名家书画真迹。许多赞助人也会将家中收藏的某位名家真迹交给仇英临摹。这样的机会对于一名“画工”来说,是极为难得的,至少可以肯定其在当时的地位。仇英就是这样一位颇受赞助人喜爱的“画工”。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6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7
因为出身贫寒,仇英并没有接受如同文徵明、唐寅那样的传统教育。所以,仇英识字不多,或者至少无法做到像文徵明、唐寅那般自如地提笔写诗。大概也正是这样的早年生活经历,让仇英“说”的不多。既然“说”得不多,那就多“画”吧。在“说”与“画”之间,仇英放弃了有言的“说”,选择了无言的“画”。如同《梧竹书堂图》中闭目不言的文士,虽在风景秀丽的景色当中,却仍旧闭目无言。
山是无言的,却能顶天立地;水是无言的,却能穿山越岭;竹是无言的,却能唤醒胸中宇宙;梧桐是无言的,却能遮阳蔽日;不善于言说的仇英,却用另一种方式在诉说着自己的生命。在一幅由仇英创作的《仿李唐山水》中,仇英以极尽繁复之笔,说着一个朴素无言的生命体验:妙笔下的是生命趣味。《梧竹书堂图》中所散发出来的宁静气息,亦是仇英所想要传达的一种生命美学体验。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8
仇英这种独特的生命美学体验或许得益于他职业画家的身份。职业画家们不得不去洞悉赞助人们的喜好,以求得画作得到认可和赏识。对于赞助人而言,所谓笔墨技巧性的东西是次要的,最主要的不过是画作在视觉上所呈现出来的美感,或者说装饰意义。不过,我们需要清楚的一点是,装饰性并不意味着世俗气。诸如项元汴这样的大收藏家,本身便具有极高的审美趣味性。这些具有极高审美趣味性的赞助人,促使职业画家仇英在古典主义的浪潮中寻得了融入当下的精神意义。
无言的仇英,以“画”为言,诉说着人世的冷与暖,亦诉说着自己的生命“清话”。仇英的“画”是其“话”的暗示。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幅仇英之作《桐阴清话》,描绘两名文士相遇或送别的情景。画面中的文士保持这仇英一贯的人物作风,谨慎严肃,看似无言,却藉由流水山石表现出了彼此之间的千言万语。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9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10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11
仇英《桐阴清话》
三、不言,开启生命之眼
读《梧竹书堂图》,读的是仇英所创造的无言之境,这无言之境,也是我们今天所难得的大美之境。南禅宗讲求“不立文字,自性显露”,即闭起知识之口,开启生命之眼。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有觉得自己说得太多的时刻。我们也常常会发现,人们总是急于地说得更多。在菜市场里,买菜的商贩可以滔滔不绝地说自家的菜品如何,超市里的销售员可以把某件商品像你吹得天花乱坠。“能说会道”几乎成为了所有父母对子女的一种要求,他们总是认为,能说会道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多年前我曾采访一位建筑师,他说为了能够承接更多的设计项目,他不得不在甲方面前表现出自己能说会道的一面。因为他知道,没有一位甲方会接纳一位不善言说的建筑师来主导一个庞大的酒店、商场或者会所建筑项目。然而,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常常会在公司所有员工多下班回家之后,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抽烟、喝茶,或者思考自己的设计方案。他享受自己不用说话的时刻,也享受这样的时刻下自己所能得到的生命的愉悦感。
说,也可以造成分别心。有了分别心,我们看待这个世界便是有分别的,亦是模糊的。而不言则可以让我们开启生命之眼去看待这个世界。用生命之眼所看到的世界,是清透的,是分明的。不言,是为了生命可以更好地思考;不言,也是为了让人以无分别之心去体察宇宙万物;不言,更是为了让我们的日常生活多一点生命的仪式感。当我们跪坐在佛前,我们会不自觉地闭起自己的口,打开自己的生命之眼,这种生命的仪式感,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