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九:一朝一夕,從黑木到紫金閣
之一
人間四月天,午後三點半,與傅滔滔吃閒茶,於南京黑木,蘇寧鍾山高爾夫酒店內。
一步踏進黑木,女將京子風姿綽約迎出來,大半年沒有見面,京子依然美得像一枚活生生的白骨精,纖塵不染,細骨姍姍。每次見面,第一眼,總是不由自主地呆一呆,因為京子,完全不像是這個時空裡的人,乍見之下,非常恍惚。她的一個低眉一種側身,輕而易舉,瞬間將你帶回宋朝。呆完之後,回過神來,與京子軟軟抱了一個,落手異常輕淺,怕碰壞了如此纖巧精緻的女子。
坐定下來,軒窗敞開,展眼過去,一帖水墨遠山,若即若離,亦動亦靜,滿目冷雲流軟,數點空翠珊然,清凜如坐滄浪,讓人一時忘言。離開紅塵上海,不過一個半小時高鐵的車程,黑木於南京,別有一種出塵脫俗的杳然風致。
滔滔有癖,奇異的酒店癖,動不動尋間頂級酒店,一個人跑進去住一個週末,看看複雜的書,吃吃簡單的飯,足不出門,大隱於市,彷彿微型小幅地出家兩天,人家在寺廟裡禪修,滔滔在華麗酒店裡修。
滔滔講,我人生,有個夢想的,我已經安排好了。
滔滔三十多歲的時候,頻繁遠赴東京工作,跑遍了東京的高級酒店,崇拜上了一個人。日本自有品牌的三間頂級酒店,新大谷酒店、大倉酒店和帝國酒店,酒店大堂一進門,有一位日本老男人嚴陣以待,藏青西裝,深灰西褲,一切一絲不苟,年紀相當大,會好幾門語言,獨自穿梭在大堂裡,熱情洋溢替來往客人解決大大小小的問題。這個職務,稱案內人,這個老男人,幾乎是整間酒店的窈窕看板。除了這三間酒店,日本的幾家老牌百貨公司,高島屋之類,也有。滔滔講,矮油,我年輕的時候,每趟看見這個老男人,眼熱得不得了,發誓我老了以後,退休之後,我也要做。好幾年前,我就跟上海花園飯店的總經理談好了,我要他答應我,我以後老了,讓我到花園飯店大堂裡,做案內人,服裝我自帶。
格麼,人家答應儂了嗎?
答應了答應了,我跟他講好的,儂要讓我做到八十歲的,工錢我不要,我有退休工資的。
以後的時髦媒體,編寫“到上海 must do 的101件事情”,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件,是去花園酒店圍觀案內人傅滔滔。
之二
下午茶的第二個話題,是講一歇陶欣伯老先生,滔滔從前在世貿商城時候的老闆,陶先生今年106歲了,著名的愛國華僑,小時候出生在南京,曾經是新街口的擦鞋童,後來移居新加坡,成為富甲一方的大亨。1979年陶先生回來故鄉南京,投資建設了著名的金陵飯店,後來又投資建設了上海的世貿商城、翠湖天地,等等,都是上海灘地標級別的傑作。2004年,陶先生找到滔滔和他的團隊,來經營管理世貿商城。面試時候,日本資源雄厚的滔滔,跟陶先生講,陶先生,儂要讓我做日本生意的。陶先生回答滔滔,只要你不把房子拆掉,你做什麼都可以。面試圓滿,陶先生跟滔滔講,年輕人,好好幹哈。說這句話的時候,陶先生88歲,滔滔44歲,滔滔想,我還年輕啊?陶先生講,滔滔,儂曉得我幾歲開始賺錢的?我七十歲開始賺錢的。
世貿商城在傅滔滔時代,有過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滔滔於2011年,把日本在上海的簽證中心,搬到世貿商城裡去了,面積遼闊,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到了2015年,中日關係升溫,從這個簽證中心發出的簽證數量,占到日本全球發出簽證總量的三分之一之巨。
2013年12月25日,陶欣伯先生99歲生日,陶先生把旗下企業的中高層主管,統統請到金陵飯店吃生日飯。飯後,陶先生送給每位高官一對飯碗,送給每位中層一萬元。此後,陶先生開始百歲人瑞的安逸生活,全面退休,將工作交遞給下一代了。
問滔滔,陶先生是怎麼樣一個人?
滔滔答,很靜很靜的一個人,不動的,路也不太走,看看書。吃東西麼,什麼不健康就歡喜吃什麼,頂頂要緊是吃肉,紅燒肉,蹄髈,豬肝,濃油赤醬,陶先生統統歡喜,106歲,健康得不得了。
吃茶講古,天晚下來,酒店總經理劉雯小姐盛情來請,去酒店的中餐館子紫金閣吃晚飯,滔滔一把攔住人家,明朝明朝,明朝中飯她一定跟你吃,今天晚飯麼,儂讓伊在黑木吃吃飯,跟女將講講小姐妹閒話。
之三
黃昏之前,夏孜東店長陪伴我,將黑木全體,緩緩看了一遍。
南京黑木與上海黑木,同中有異,上海黑木像是東京的奢華味道濃一點,而南京黑木,似乎更有京都那種古都風味,舒緩,悠揚,空靈,山水其間。南京黑木最大的奢侈,是空間極為寬敞,主廚白鳥令的料理台,莊嚴肅穆,高度黑金,於這種料理台前主理食事,廚師真的是太享受了。南京黑木有一個寬落落的院子,一本紅楓,一本黑松,於靜水兩側,殷殷呼應,暮色蒼茫下,真有無限江山最可惜的滋味。院子裡置兩間獨立小房,盈盈立於水之一方,十分地悱惻,寬坐其中,慢慢用一套懷石,真真清心不已。良宵如此,夫復何求?上海如今最難求、最奢侈,一是寬敞,二是靜謐,此時此刻,倒是一應俱全了。
一間優雅的餐館,飲食之外,佈花草,佈燈火,佈食器酒器,都在女將的手中出入,女將的品味,左右了餐館的格調。當晚,晃完院落,踏進黑木用餐的一刻,主廚白鳥與女將京子,雙雙肅穆一鞠躬,這一個瞬間,darling,我是真的熱淚盈眶。這個哪裡是去吃個晚飯,這個簡直是赴湯蹈火級別的莊嚴盛事。一直私下跟滔滔講,上海四千多家日本餐館,他們都像一間日本餐館,而黑木,是一間日本餐館。像與是,雲泥有別,這個區別,很大部分,是區別在一枚女將身上。滔滔講,女將京子,是我的寶貝啊。
京子講給我聽,她二十多歲入行,跟過三位女將,三位女將各自的風姿、趣味、手法,都完全不一樣,很幸運,學到三種風格。我問京子,女將最重要,是不是美意識?日語美意識,相當於中文的審美趣味。京子說,女將的全部,就是一個美意識。佈置花草,調節燈火,走路的方式,端給客人酒與菜的手勢,一切的一切,都關乎美。難怪,於黑木吃過東西的客人,都會對黑木極致的美,印象深刻。而上海和南京的花季,與日本幾乎完全是相同的,這對京子來講,是一種熟絡,四季花語相近,不至於唐突中國客人。眼前繡球當令,京子於當晚的玄關裡、餐台上、食器中,錯落佈置了清雅的繡球,真的是鏤瓊琢玉,不涴點塵,安坐其中,實在是幽賞無限,大滿足。
當晚的八寸,京子捧給我的時候,真是美不勝收極了。濃紫的菖蒲,粉糰糰的繡球,因為當日是兒童節,京子以和紙,折了一枚爛漫的紙風船、兩枚男孩子氣息的頭盔,從前的男孩子,愛折個頭盔戴在小腦袋上,手裡舞一片竹葉,如揮劍一般。從前的光輝,不折舊的浪漫,讓我愛惜得心軟。
南京黑木的主廚白鳥令,跟上海黑木的主廚由水一樣,俊美得出離。跟滔滔贊歎,滔滔講,我挑廚師,都挑美麗小哥哥的。白鳥以前是上海外灘十八號內,一間日式鐵板燒的主廚,人稱上海鐵板燒之王,當晚,一邊飲食,一邊緩緩與白鳥師傅,頗討論了一些鐵板燒的細節。上乘的鐵板燒廚師,與食客面對面,落手料理食物,刀光火石,雷霆霹靂,彼此調動眼耳鼻舌身的五官享受,是殊為有趣的經驗,不亞於藝人的舞台表演。不過鐵板燒再炫,於境界言,當然遠不能跟懷石相提並論,鐵板燒畢竟是粗食。
南京黑木與上海黑木,價錢上也是不一樣的,上海黑木人均4000元,南京黑木人均3000元。若以二人計算,以上海黑木雙人晚餐的代價,可以到南京黑木享受雙人晚餐,以及一晚的酒店住宿,還略有盈餘。
之四
蘇寧鍾山高爾夫酒店非常低調,不參加酒店評級,如果評的話,五粒星星大約是不在話下的。以前是索菲特,2019年剛剛重新設計煥新。再以前,以前到1930年代,此地是宋美齡的郊球場,是蔣夫人重要的國際國內社交場所。我不打高球,似乎跟此地沒有什麼關係,即便這裡擁有全國Top 5之內的優質球場,跟我這種不打球的人,也完全沒有關係。不過住過一晚之後,觀感大變,就算是不打球的人,此地亦是一間非常不錯的渡假酒店,小住數晚,休養生息,十分相宜。酒店最特別,是非常奢侈的空間,上海人到此,大多要長吁短嘆。我看酒店品格,常常看兩件東西,一是燈火,二是椅子。這家酒店都超級有品,令人點頭。
最好的是,除了黑木,這裡還有一間中式餐館紫金閣,主廚陳榮平,做一手有變化的淮揚菜。比如,茶馓燴軟兜,淮安菜,一盞濃魚湯,臥一小把秀氣的馓子,上覆數彎軟兜,軟兜濃郁厚樸,入口即化,撒子泡了魚湯,別有風味。一盞湯,層次豐榮,非常有意思。吃得到一些上海沒有的佳餚,不亦快哉。
陳廚愛讀書,戒掉了打牌和抽煙,晚上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頭,尤痛恨每天時間不夠用。陳廚還寫得一手毛筆字,客人特訂的菜單,都是陳廚親自毛筆書寫。酒店總經理劉雯小姐笑說,我們談不下來的客人,只要陳廚出馬一談菜單,客人馬上服貼了。
陳廚靦腆笑,講,你下次來,我做拿手菜灌湯蟹味黃魚給你吃。
茶馓燴軟兜
最後麼,我頂頂要緊,是一隻游泳池,無邊的
酒店每間房都有露台,晨昏起居,於露台上吃茶吃點心,可遠眺鍾山,亦可近看果嶺
因為地方寬敞,酒店內,還設了一個兒童遊戲室,真奢侈
京子給我的兒童節禮物,糖糖和盔盔,我帶回來上海家裡,要留給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