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典》十周年纪念文集:伊沙《少年诗歌说》
蒋涛 摄影
少年诗歌说
伊沙
这一代少年还“诗”吗?
在网上,他们喜欢把“诗”写成“湿”,喜欢把写诗分行调侃成“敲回车键”,见到当代诗人发表的诗他们便条件反射地质疑道:“这也是诗?”,他们习惯于用古诗来压新诗,用死者来压活人,他们崇拜富商、明星,嘲笑诗人……2006年,这一代少年的偶像韩寒恶语诅咒现代诗亡,百万韩粉群起而咒的壮观景象,是这一代少年定格在历史镜头中的耻辱,是千年诗国在21世纪的奇耻大辱!面对如此惨象,有人断定这一代少年不会再出诗人,正面的一个证据是:为什么是“六八一代”支撑着中国当代诗歌的半壁江山?
好在我在此行当中浸淫甚深,比外人更了解水下暗流的真相;好在我懂得不以芸芸众生的庸众表现来评断一代人的精神和灵魂!两年前,我有幸得遇网易读书频道的盛情邀约,开辟了《新世纪诗典》的微博专栏,向广大读者每天推荐一首当代诗歌佳作,一时应者云集,围观者众,渐成风尚,第一年的成果已经结集出版,目前正在坊间热销……这番经历,让我在全面了解中国当代诗歌生态格局的同时,也了解了它的“青年近卫军”,了解了中国21世纪的“少年诗人”。
两年前,《新诗典》开办之初,我对出生于1980-1984年这一段的“80后”诗人已经比较熟悉,他们中甚至已经产生了春树这样的明星级作家兼诗人,她在写作畅销小说的同时对于先锋诗歌的不弃不离令其在文学的“格”上高于同代作家,也表现出“80后”作家在时代面前的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不光有闪亮的明星,这个年龄段还产生了一批卓有才华的实力诗人,我在《新诗典》的推荐中一方面尽量全面地展示这个已经浮出海面的群体,一方面继续深入挖掘,亦有不少新的收获。这个年龄段的诗人在近几年中都相继越过30岁,再不能以“少年”自居了。因此,我把发现新人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下一个年龄段——即1985年以后出生的诗人,而他们也正好瓜熟蒂落,应运而生……
我在此推荐给《人民文学》英文版《路灯》的便是以这个年龄段诗人为作者所组的一个诗歌小辑,在此,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们具备了怎样的一些思想和艺术上的特点。紫箫在《日记》中用蜂蜜和中药调制药丸,他希望这药丸能治愈他的伤病——什么样的伤病?理想丢失的伤病!叙述之从容平稳之不动声色,令我由衷感叹:“本轮挖出了一管紫箫,我此前从未听说过他,85后,诗龄才三年,下笔如此淡定、老练,如今新人们的起点越来越高……”在《盒子》中,李效永以小小年纪顿悟人的一生不过是分成不同阶段放入到大大小小的盒子里去,整首诗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中心意象:盒子。我在推荐时又发出了类似的感叹:“陌生的作者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道,值得为之激赏。”在《祖父》中,南歌将祖父写成一颗熟透了的深秋的苹果树,在对一组意象的巧妙组接中表现出的是对祖辈命运的深刻思考,令我感叹:“我已经不止一次指出过如今青年诗人的早熟和起点之高,本诗再次佐证我的观点:成熟、大气、从容、深刻。”——是的,起点很高,出手不凡,几乎成了他们的共同特点,从他们的文本不难看出:他们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成果相当熟悉,他们的高起点正是站在这个“小传统”的肩膀上,也许还不限于此,李效永原本写古体诗,他看到同班同学代光磊的《恐怖医院》被《新诗典》推荐了(代的《恐怖医院》是一首貌似超现实却极具现实感和历史感的精妙之作),感到自己也可以写好现代诗,便开始了……哑哑的《无脸男》同样是一首貌似超现实但却极具现实意义的佳作,作者哑哑是坚持了二十年之久的广西民间诗刊《自行车》的年轻同仁,是由《自行车》的创办者、60后诗人非亚推荐给我的——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演绎着中国现代诗的民间传统和薪火传承。这个年龄段最先浮出海面的这些“少年诗人”,都是善于向前辈诗人学习并在古今中外诗歌传统所构成的坐标系中找到了自己的写作起点的:天津这座拥有小洋楼曲艺很发达的城市一次为我们贡献了两位能说会道的女将:毓梓和张甫秋,她们都曾受到过同样坚持了二十年之久的《葵》诗刊(后有“葵论坛”)的熏陶,受到过该城最有思想的著名诗人徐江的点拨。来自于陕北的惠诗钦是60后实力诗人惠建宁的女儿,打小所受的家教即诗教,再加上自身灵气逼人,其《诅咒》一诗带着明显的经典意识,但却写得格外清新——诚然,自身的灵气与才华当然是最重要的、决定性的,不具备这一点,外在的环境和机遇再好恐怕也难以写出好诗。这些“少年诗人”中不发天赋异禀者:五年前,在海南,我遇到了一个满口脏话但却口吐莲花的海南师大在校生,我说:“你怎么不写诗呢?”事实上,他已经在写,经我提醒一发不可收,他便是杨叉,荷尔蒙过剩、生命力逼人,笔下的现实充满质感,并且散发着独特的热带气息,其《他她》是一幅中国人当下生存状态的浮世绘,如果不被现代文艺青年的散漫所误,这是一个有望在整个80后一代中冲顶的诗人。左右是个聋哑人,我发现他时他还在西安的一所民办大学里读书,已经发表过一些作品。他在长安诗歌节上表演过手语朗诵,令在场者大为感动。他《聋子》一诗,完全是聋哑人所发出的无声的呐喊!该诗被推荐后,引起强烈的反响和广泛的欢迎,令其声名鹊起。如此年轻的一位诗人,内心最强大的一点就是从不回避自己的生理缺陷,直接写出了许多别人不可能写纯粹的经验,比照过去,我们不得不说:诗人在进步,诗歌在进步!莫言在诺奖答词中一语惊天下:“我天生丑陋……”——中国文学在进步!
说到“进步”,来自北京的阿齐和原委都是出道甚早的85后,他们始终“泡”在现代诗的现场,正是不断进步的结果:前者在《从衣柜里飞出来的蝴蝶》中写出了“想象的诗意”:“想象的诗意”即“事实的诗意”;后者在《变化》中写出了父女之间的心理对抗和交流企图;来自澳门的袁绍珊为我们提供了别样的中文诗歌,既不同于内陆主流又不同于过去的港澳台老传统,其诗《流民之歌》竟然是从内陆打工妹的视角写的,让我们看到了全球化时代的现代汉语在表现中国本土现实时的独特表现力和魅力,伴随着文化背景的丰厚以及视野的开阔。来自四川的余幼幼是我眼中第一位90后现代诗人,16岁时便表现出不凡的诗才,她将自己的祖母或外祖母(?)陌生化为《裸睡的老太太》,反而更本质地揭示出这种亲人的关系甚至女性的命运,如今的她大有成为像春树之于80后那般成为90后诗星的架势,我以为她需要警惕的恰恰是来自诗坛和老诗人的关怀,也不要太过相信自己的聪明,在诗道上,往往笨人走得更远,君不闻:“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出生于1994年的阿煜是《新诗典》也是这个诗歌小辑中最低龄的诗人,他在《清明节想起我的先人》,貌似在怀念先人,其实写出了放假的快乐和动机,其中最动人的一条当然是:“坐在电脑桌前|码一码诗”。大胆力推有可能性的新人是我之本分和职责,但是接下来所看到的年纪轻轻四处拜码头的景象也不免令我为其担心:诗歌江湖可不是那么好闯的,非得这么急吗?你有免疫力吗?忠告这一代年轻人不要太急功近利,是不是显得我有点傻?
不管怎么说,这些85-90后诗人的适时涌现,加强了当前青年诗人的整体力量,要知道:在《新诗典》的统计中,整个80后的入选人数是排在60后、70后之后,而明显多于50后的——也就是说:这是与诗歌的关系相当正常的一代人,比爱唱高调的50后要正常。我愿意称之为“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少年”,1985以降,他们出生并成长在一个更加开放的中国,一个资讯更加畅通的时代里,他们视野开阔度、思想意识的现代化、国际化程度超越以往历代人,在他们的诗中,在前辈那里文化意义上的先锋性,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来自生活和生命的一种感觉,再自然不过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当诗歌在社会中地位更加边缘化,面对诸多更具诱惑性的选择,他们选择了诗歌——这才更加具有严肃性,是人生价值观的真正体现。君不见:只有80年代集体写作的诗人才会出现90年代集体下海新世纪集体归来的景象,独立的个体的选择往往更具有永久性,我相信这一代诗人:当初既然不是大帮哄而来,他们的流失率也就不会太高——也就是说,这一代诗人将支撑起中国现代诗的未来。
一个世纪以前,当一个大时代即将启幕之际,当中国为走入现代文明的发展时期做着最后殊死一搏的努力时,有位先贤在其振聋发聩的文章中写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今天,我摘引在此,是想借此说出:在下一个轮回之中,少年诗则国诗,国诗方能兴邦,唤回人心的美好,走向文化的复兴,此为吾国之诗教传统使然。
2013.1.18-19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