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友谊

陌生的友谊

 张乃仁

人这个脑袋是很怪的。有的人和事和你打过无数年的交道,可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就像曾经住过的老屋曾经盖过的被子曾经用过的饭碗,过去就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而有些人和事即使接触过几次几个小时几个会议几次短暂的谈话,却让你久久不能忘记,就像逝去的流水年华,总在头脑中飘荡,想忘都忘不掉。
我是一个普通教育工作者,但也接触过不少的大官,大都忘却。唯有这罗盟长,不知为什么,总在我的头脑中萦绕。
甚至我觉得我和他有了友谊。他,当然不会在意我。
罗盟长,其实是副盟长。他这个副字一辈子也没摘掉。
从我到赤峰就听说有个罗盟长,文革被打倒的也有个罗盟长,文革以后官复原职还是罗盟长。
他是主管文教方面工作的副盟长。
他个子很矮,头很大,走起路来,头先带动着脚走。河北口音。

罗进同志

1957年冬天,赤峰市图书馆的同志请我去给读者介绍一下新出版的小说《林海雪原》。
刚吃过晚饭,校院里便停了一辆双马带篷的车,和我们刚到赤峰火车站坐的大马车一样,就是新点亮点,马儿肥点,赶车的精神点。马车前面的扶手上挂着两盏很大的玻璃灯,很明很亮。这车这灯让我想起《安娜·卡列尼娜》,想起圣彼得堡。
马车是来接我的。
我是刚走出校门的年轻教员,受到这样的待遇就有点受宠若惊。
还没开讲,随着两个年轻人,进来一位小老头。他坐在前排,而且有人给端来茶。
我想,这可能是图书馆馆长吧。这时图书馆负责人介绍了我后,说参加今天读书报告会的还有罗盟长。
那小老头站起身,摘下硬顶软耳水獭皮帽向大家致意,又对我点点头。
我又一惊。
讲完,我和罗盟长一起走,到了外面他让我上车。还是那辆双马车。他也上来了。
到了盟公署,车停下来。罗盟长下车,握着我的手说,你讲得好,谢谢你了。他的手很有力。他嘱咐车夫把我送到家,慢点!
我这才知道这是盟长的专车。
我又一惊。罗盟长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普通教员和盟之长的距离很近很近。
现在,罗盟长的作风减弱了。
退休之后,我和司校长办了一阵子学。有件事很难办,非市长有话,否则无论如何办不成。
那就见市长吧,难啊!
先是到办公室登记、挂号。恰恰认识一位办公室的同志,走了个后门,夹个楔儿,五天以后接见。
到了第五天,那熟人不好意思地说,市长很忙,再等两天吧。行,等吧。再去,熟人说,市长去和投资者签约去了,完了是宴会。这么着吧,我请位副市长行吗?三天后吧!司校长来气了,走,不见了!一帮的官僚主义!
市长和一个副厅级的干部都离得这么远,何况普通教员乎!
困难时期,还传出了一则笑话,说是真人真事,那就是关于罗盟长的事。
说是有一次罗盟长到基层考察,调研,有人反映那粮食亩产几千几万斤都是虚报的,要是真的能产那么多,还能挨饿吗,还能饿死人吗?现在米袋里一粒粮都没有了呀!
罗盟长想了想,灵机一动,说,你们哪,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没粮食吃,吃点肉嘛吃点蛋嘛吃点鱼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这可能是强加给罗盟长的。
因为罗盟长平易近人,好说实话,头皮又比较软,所以就把别人的事,或者文人编的事栽在了他的头上。
在我写这段的时候我曾采访过罗盟长的秘书。
秘书也老了,而且和我一样也聋了。他现在是位收藏家。
他拿过一本票证给我看。他说,这就是当时地级干部发的特需证,就是特殊供应证。
秘书说,罗盟长把他的特需证给我,把奶粉、糖、饼干买回来,全部送到孤儿院。
他用特需证只买香烟。
困难时期刚熬出点头儿,中央有政策,对知识分子关心了,放松了,要发挥他们的积极性。
陈毅在广州,代表党向知识分子脱帽鞠躬了。
我们赤峰开了一次神仙会,会上罗盟长代表盟委向全盟知识分子脱帽鞠躬。他是真诚的友好的亲切的发自内心的。
他深深三鞠躬,本来个子就矮,再一深,头就要触地了。
大家站起来回礼。
他一遍一遍让大家抽烟喝茶吃水果。一遍一遍地解释着党对知识分子的一贯政策。一遍一遍征求意见。
一位农研的科学家站起来讲了许多感慨万千的话,动情时不免落泪,罗盟长也擦着眼睛。
记得那位科学家还提出个要求,他经常要到实验点去,请罗盟长特批一辆自行车给他。
罗盟长当时就办了。
赤峰皮革厂是赤峰地区的老企业。有一年生产皮大衣,黑色的,长长的,像长袍那种样式的。据说是从苏联学来的,叫切尔尼克式。
厂子里的领导一是为了推销二也沾点溜须,就给盟领导献上几件,名曰:试穿。
盟领导也是给了点钱,反正便宜点。
罗盟长穿上耷拉到脚面上的又肥又大的黑皮大衣,并不是很精神,反而觉得像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
然而就是这么件不起眼的黑皮大衣,却引起了老百姓的强烈不满。
干部怎么穿起黑皮大衣?
试穿是假,白拿是真!
小心!刘青山、张子善的教训不能忘记!
盟领导一听,觉着是个事,离群众太远了,手伸得太长了,于是就退,就检查。
罗盟长的秘书说,他脱得最快,检讨得最快。在讨论是把衣服退给厂子还是买下来时,罗盟长态度明朗而坚决,这衣服我们都穿过了怎么能退给厂子。买下来吧,按零售价买下来吧,这样百姓就没反映,厂子也没损失,我们也就于心无愧了。
这件事,其实算得了什么?
罗盟长那个时代的干部,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听党的话,党说要跟群众保持一致,那就绝不出格;党说党的领导干部要清正廉洁,那手就绝不敢伸;党说干部能上能下,那就下,下到基层也绝无怨言。
罗盟长干了一辈子副职,没要过官,也没争过什么肥缺,只是低头拉车,像忠诚的牛。
文革期间他也难逃厄运。
罗盟长什么时候揪出来的,我不知道。
他被拉到我们学校挨批斗,我早已解放,已是一个较自由的人。
那天拉来一车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地富反坏右不在其列。清一色的走资派。
在台上一字排开,人多台小,有点挤,不能站两排,所以也就将就了。
每一个走资派后面都雄赳赳地站着两个红卫兵。他们不时地喊,低头,弯腰,像看守犯人。
有一位造反派头头喊,低头,跟走资派罗进拉平!
罗盟长个子矮,稍微弯点腰,那些大个子们就受不了啦,有的脑袋就要贴地了。
要是罗盟长使点坏,撅到四十五度角,那些走资派就得全趴下!
全盟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能拉到我们学校来批斗,文革已进入到斗批改阶段了。
各大派系都要结合一些大大小小的能够悔改的走资派,而且争抢着要大个儿的,因为大个儿的能壮声势。
造反派让各位走资派登台亮相,要表态,要承认某某派是革命派,某某派是保守派,某某派是反革命组织。
这些走资派不明真相,认为只要检讨好,表个态,就被结合,就又当了领导,从火坑里跳了出来,再显神威,于是就真的表态了。
有位走资派,岁数大点,有点糊涂,有点迫不及待,便跳出来打了一派压了一派捧了一派。话说得很革命,态表得很坚决,还说他是铁杆儿!
就是这个铁杆儿,在晚上被人偷偷绑架了,失踪了。
他的革命群众第二天要开结合老干部大会,可怎么也找不到要结合的对象了,急得团团转。
原来被他压的打的骂的那派革命群众抓住了。
造反派揪着罗盟长的耳朵问,我们是不是造反派,是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产物?
罗盟长道:是!
那某某派是不是?
罗盟长道:当然也是!
那那一派呢?
罗盟长笑了笑说,你们都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呀!
台上台下一片喊打声:打倒两面派!打倒笑面虎!打倒罗进!
又有几个不怕死的被结合了。
批斗完了,已到了中午。喊了一阵子威胁性的谩骂性的一打一拉性的口号之后,就将这帮走资派轰走了。
罗盟长擦擦脸上的汗水,将牌子背在背上,拖着沉重的大头,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
我挨近罗盟长说,您回答得很好。谁也不能得罪的呀!
罗盟长看了看我,说,唉,都是娃娃,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他站住问我,听说乌丹一中死了人?死多少?现在事态……
他的命都朝夕难保,可他还像盟长似的关心着百姓的事。
他问我,你是……
我说,我是师范学校的自由人。扮演过牛鬼蛇神,也扮演过造反派,现在哪派也不派了。
他笑了笑,抬头看看我。
他进了肉店。
买肉的排着长队。一见罗盟长来了,而且背着偌大的牌子,都纷纷让开,请他先买。
罗盟长向各位友好地点着头,在最后一个人的后面站下。
那卖肉的光着膀子,胳膊上绑着造反派的红布,抡刀啪啪劈着肉。
他叫道,罗走资!前面来!先给你砍,下午还要挨斗呢!你忙!挑肥的砍!吃饱了好挨斗!
罗盟长没法儿,只好交了钱和票,领了肥肉。
罗盟长确实很忙,一天参加两次批斗会是少的,一般都在四次以上。
我没事呀,总跟着罗盟长。大概还是六十年代他脱帽鞠躬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吧!
有一次他在一中挨斗完后,我交给他一卷子材料。有《人民日报》剪报、北大大字报摘抄,有最新指示,有传单,还有赤峰造反派活动动向……
他抬头看了看我,还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谢谢,我最需要这个啦!
罗盟长是个不倒翁,谁也打不倒的。
文革之后,他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坚定地坐在属于罗盟长的位子上。
他又当了盟长,副的,还主管文教类。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司局长推荐我为盟教育局副局长。
有一天快下班时,办公室主任招呼我,说司局长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一推门,只见罗盟长坐在那里。他站起来和我握手,就像当年我给他材料时那样,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呀,就是你呀!噢!我还听过你讲《林海雪原》呢!
老张,我不明白,在文革时,你怎么老跟着我,像个陪斗员!为什么给我材料?
我站起身说,我也说不明白!大概是缘分吧。
是的,缘分!
罗盟长头先身后地出了门。
罗盟长在申请报告中批道:是个好同志,同意提拔为副局长。请宣传部同志考虑。
后来罗盟长退休了。
再后来听说他死了。
他的追悼会办得并不隆重,参加的人也不多,四周也没摆满花圈,更没有震天动地的哭声。
也没有主要领导参加。
虽然这样,可他在人们的心中留下了痕迹!

作者简介:

张乃仁,黑龙江人,生于1932年,1957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昭乌达蒙族师专副校长,长期在赤峰市从事教育工作。晚年创作出版《自哨录》《热眼旁观》《平民笔记》《闲人闲事》以及《张乃仁文集》(三卷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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