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7日。上海锦江饭店。
1983年11月7日。上海锦江饭店。
在一般人眼里,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一家现在看来并不稀罕的饭店。然而就在这一天,在这家饭店,一场大戏开锣了。这不是一场平常上演的大戏,而是文革后的第一场大戏,是在与世隔离十余年后,第一个在国内举办的国际学术大会——第三届国际材料热处理大会。
这次国际学术大会的主办方是中国热处理学会,我是这次大会的筹备组成员之一。与中国热处理学会结缘,是我勇敢地“破墙而出”的结果。
当1964年9月7日我到达伟大首都的窗口北京站时,就被一辆三轮车拉到了一座小小的围城,命运注定我将在这座安静得如修道院般的小楼中度过一生。走进围城后我被告知——在这里所从事的研究工作,是专门“为部长服务”的;在这里撰写的论文、译文,只能在本所两本不为同行人所知的小杂志上发表,发表在国内外学术刊物上的文章以及公开出版的专业作品,在评奖和职称评定时一律不得作为成果;如因特殊情况需要调动,只能在本部门内流通……。在闭关锁“城”内的小国寡民,出现了两类“人才”:一类是墙内荡秋千,自娱自乐,“墙里秋千墙外道”,外面什么也听不到;另一类则是春暖花开,无人知晓,“一枝红杏出墙来”,墙内开花墙外香。
我在留美期间的研究工作和成绩,在本所内受到排斥和批评,初时或许感到大惑不解,但之后则深有“身在围城路何方”之忧。
不过对我氢脆研究的课题及成绩十分重视的,除了金属材料科学领域中的大牌学者肖纪美、石声泰以及有关院所外,还有金属热处理领域中的权威学术机构——中国机械工程学会热处理学会。
对于我来说,无论所学还是所从事的专业,都是金属热处理,可算是专业对口,因而对热处理学会早有了解和接触。最早的一次接触是在1978年在昆明举行的全国热处理大会,那是文革后全国科技学会中第一个“破土萌动”举行的学术大会,昆明市政府甚至以警车开道的大动作护送与会代表。作为三机部与会代表之一,我也是文革后第一次“破浪弄潮”参加的学术活动。而真正破墙而出以个人身份参加热处理学会并在其中任职,则是在留学归国之后了。
我在回国后写下一篇篇热处理专业的论述和译文,不甘于仅在小小天地中发表分享,而是把一部分投给了本行业的学术刊物《金属热处理》。我的稿件引起了主管杂志的中国热处理学会老秘书朱沅浦的注意,并与我相约见面。当听到我在美国师从大教授Hirth研究氢脆课题时,他立即邀请我加入热处理学会,此后不久,经学会领导商量,又破例将我聘为副秘书长。
1980年8月,深圳经济特区正式成立,机械部、航空部等中央有关部门纷纷组织力量南下,争相去深圳圈地盖楼,开垦这块毗邻香港的处女地。机械及航空部门的工厂都离不开热处理这一道辅助工序,于是热处理学会决定拾遗补缺,未雨绸缪,抢先在深圳搞一个热处理项目。1983年夏,我接受了学会给我的第一项任务,和同时留美归国的副秘书长刘迨,奉命前往深圳探路。其时的深圳城实在无法恭维,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泞路,还经常能在路旁与半拉子楼房邂逅相遇,不过却呈现了一番展翅欲飞、后来居上的景象。听我们所住的招待所服务员介绍,深圳有一个地标建筑香蜜湖度假村,不去度假村就等于没到过深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是我们俩在雨后的一天,一路拖泥带水地“到此一游”。
在走东奔西进行了一番考察,我们又先后与当地政府部门以及机械部、航空部驻深办事处进行咨询和洽谈后,认为有必要捷足先登,在深圳建一座专业热处理工厂。学会同意了我们的考察报告,并在三位参加竞选的候选人中,选中了我推荐的航空部西安114厂的热处理工程师朱本一,决定派他及其夫人、同为热处理工程师的向学英,去深圳开拓落实。由于学会本身并无资金,因此赤手空拳的朱本一、向学英夫妇只能寻求与深圳科技局合作,共同开发这一空白领域。两个人经过多年的艰辛开拓,一番跌宕起伏的经历,直到白手起家创办起一家、两家真空热处理厂,成为当地热处理行业中一张名片。
1983年对于中国热处理学会来说,是十分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11月7~10日,学会在上海组织召开了国际热处理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n Heat Treatment,简称IFHT)第三届国际材料热处理大会,同时开幕的还有一个国际热处理技术设备展览会。这是文革后的第一场大戏——第一个在国内举办的国际学术大会,学会的主管部门机械工业部和会议举办地上海市政府都十分重视,要求只能成功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作为学会副秘书长,我为学会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参与筹办第三届国际材料热处理大会。大会在上海锦江饭店举行,我与筹备组其他成员都提前进驻上海,分工进行各自的份内之事,我负责的是接待各国代表和检查、指导大会发言人的发言准备工作。在完成了自己工作之余,忙中偷闲,我应江苏机械工程学会会长许华仪的邀请,顺便北上南京去作了一次学术报告。
上海市政府选择锦江饭店为开会地点是毋容置疑,早在1951年就成为上海第一家国宾馆的锦江饭店,文革后依然是接待外国元首和举行国际会议的首选之地。开会前夕,各国代表团和零星的个人代表陆续来到饭店报到,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我一时成了最忙的人。我的英语水平,作为接待外宾和安排房间、对他们交代注意事项,可谓绰绰有余。但检查在大会宣读论文的代表发言准备工作,并对播放幻灯片作预先示范指导,却是煞费口舌。特别难于对付那些来自苏联和东欧的代表,他们不仅缺乏参加国际会议经验,而且英语极差或根本不会,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们最热衷的是游逛上海滩和抢购紧俏商品,有时忙得连会议也不参加。
从来没有参加过国际学术会议的筹备组成员,是在边学边议边实践中组织这次大型学术会议的。在大会发言中,众多代表在按照我的安排一个接一个发言,会议的同声翻译也是首次亮相登场,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大会获得圆满成功。筹委会负责人称赞我的工作做得认真细致,代表发言中连一张幻灯片都没有弄错或倒置。
在随后几年中,我接连几度参加全国热处理理事会和北京热处理理事会,而且凭借一个区区工程师职称的身份,与全国院校、研究院所的一流大教授们坐在一起,参与审批从全国各地送交的学术论文……一个在本所内不予参加高级职称评定的海归学者,却在全国热处理行业中大显身手。
不久,国际材料热处理学会在英国举行理事会,讨论的重要议题之一是分配和决定理事名额。中国热处理学会第一次应邀参加会议,学会领导对此十分重视,许多有关单位闻讯后都竭力争取代表名额。经慎重考虑和反复遴选,学会最后确定我和刘迨作为代表出席。能跻身于这一高层会议不仅是学会对我的信任,也理当是本所的光荣。然而所长的答复简直不可理喻,在小说《红色工程师》中的一段故事,就是由此而来:
两年一度的国际腐蚀学术会议即将在英国举行,鉴于秦晓斌在氢脆研究中的突出成绩,中国腐蚀学会的理事们一致推举他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之一参加这次会议。为了取得秦晓斌领导的支持,学会刘秘书长特地去情报所拜访所长纪宁。……
在人们眼里看来十分傲慢的纪宁,倒颇为懂得“待客有道”、“内外有别”的原则,听说带有头衔的外客求见,不仅抬起了头,而且居然让屁股临时脱离了太师椅,欠身向来客打招呼道:“欢迎欢迎!”说罢又……直截了当地问:“刘秘书长,找我有什么事?”
“纪所长,是这么回事:国际腐蚀学会邀请我国组团参加本届学术会议,我们理事会推举贵所秦晓斌作为成员之一,我今天带来了会议邀请信及中国腐蚀代表团成员名单。”刘秘书长随即将信和名单递给纪宁:“请你和贵所予以支持。”
纪宁接过文件,略略浏览了一遍,问道:“会议在哪个国家开?”
“在英国曼彻斯特。”
“刘秘书长,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意见的话,那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
“当然愿意,请说吧!”
“你大概不了解,由于我们所的工作性质,所内学英文的老同志很多。他们之中有的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却从未有过出国的机会。小秦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如果再次出国,必然会引起所内许多老同志的意见;何况他的研究成果不是出在所内,也不能代表我们所的业务水平。我想这次学会给本所的名额最好由我们自行安排,我们将另行推荐他人参加这次会议。”
听了纪宁的这一异想天开甚至无理取闹的要求,刘秘书长一下子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吃过苏联“列吧”、又身为研究所所长的“高知”,竟想得出如此无知而可笑的“高见”。话不投机半句多,谈话已无法继续,再谈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了。刘秘书长收回了纪宁眼前的两份文件,站起身来,不失礼貌地向纪宁告辞:“纪所长,如果贵所不同意秦晓斌作为代表团成员,那我们只好把这一机会让给别的人了。”
说罢,刘秘书长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不给纪宁离座欠身的一点余地,让这位高傲的纪所长深感受到藐视和非礼,当然这股气只能伺机发到秦晓斌身上了。
1986年夏秋之际,我决定辞职跳槽。消息一经传出,中国热处理学会及其挂靠单位一机部机电研究所的负责人樊东黎、朱沅浦、刘迨等马上找上门来调我,许诺给我的优厚条件是担任第二研究室主任,带两名研究生,兼任热处理学会秘书长。对于六二八所提出的要对方交一笔不菲的“人才培训费”以及立即搬出该所分配的住房,表示全部予以满足,他们为我提供一套三室一厅的新建楼房,还可将我妻子一起调到该所。
正当机电所要与六二八所商谈调动手续时,我却应国家经委副主任盛树仁之召,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和单位——中国经济出版社。我没有去机电所而且远离了热处理专业,而热处理学会却始终记着我的名字,多年后还给我保留着一个“理事”位置,理事名额在每个省只有一个。对此我一直深怀歉意,也始终铭记着这份情谊,樊东黎、朱沅浦特别是刘迨的名字更是深深镌刻在我的心田。
1997年,热处理学会创始人之一朱沅浦和未及花甲之年的热处理学会理事长刘迨相继去世。接连传来的噩耗简直让我无法承受,特别是刘迨夫人荀毓敏哭着对我说:“老谢,当年要是你来机电所,老刘也就不至于罹癌早走了,他视你为知己,在生之年他多需要你的支持和帮助啊!”荀毓敏代刘迨说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此刻我只能以一首和泪的悼诗《哭刘迨(1997.12.18)》祭奠亡友的在天之灵:
朱公刚走送刘迨,天不留情折俊才!
九省学人泪眼望,四方挚友恸声悲。
浦江再遇结深谊,鹏城同行记心怀。
笑貌音容岂敢忘,梦中惟冀君归来。
* 朱公,中国热处理学会首任秘书长朱沅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