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诗选》421期||李建华：一只老虎躺在那里（组诗）
李建华诗选
李建华，1961年9月出生，现居宁夏银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报》《绿风》《诗潮》《朔方》《飞天》《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多种诗歌选本。
诗人李建华
一只老虎躺在那里（组诗）
1
一只老虎躺在那里
它躺在那里，死了一般
斑驳的阳光，杂乱的身影
它不看一眼。孩子们喊它的名字
老虎！老虎！甚至模仿它的声音
它也仿佛没有听见
它躺在那里，生命过于疲惫
可以肯定听不到山雨、林涛的声音
更感受不到一场暴风雪
带来的艰苦岁月。它的目光
半睁半闭，不在远方和天空
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放弃了咆哮，搁置了奔走
所有树枝的指向，都是骗局
所有钢筋水泥的时间
都没有逃遁的路径
它躺在那里，没有记忆，没有梦境
体内只剩下黑暗、饥饿、冰凌和灰烬
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所有想要的，都化为乌有
它躺在那里，身躯比呼吸还轻
仿佛有一缕风，就能放飞风筝
你看啊，它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一朵柳絮，落在鼻孔前
监测它呼吸的有无
一只苍蝇，寻找什么
在它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爬行
几只蚂蚁一趟一趟，搬运着
牙缝里的黄昏
2
矿难之后
我从没有感觉到一双手
像今天这么黑
旋紧的茶杯，滴水不漏
又用力，拧了拧
我从没有感觉到茶杯的内部
像今天这么黑。矿主的心肠
像今天这么黑。那只乌鸦
像今天这么黑，那些煤
像今天这么黑
挖老板的豪宅，挖母亲的药费
挖孩子的书本，挖家乡的穷根
……怎么就挖出了自己
黑边框的照片
我从没有感觉到那些煤
像今天这么冷。阴暗的矿井
像今天这么冷。勉强的阳光
像今天这么冷。一场大雪
像今天这么冷
世事难测，乌鸦变白
我从没有感觉到我的心
像今天这么冷
炉子被燃烧冻得通红
火焰被讲述冻得哆嗦
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回升
我苦难的弟兄啊，气温回升了
你们是回到了人间
还是升上了天堂
3
十只啄木鸟
昨夜，十只啄木鸟
在梦的大树上啄呀啄，尖硬的爪子
抓紧树干；粗大的尾巴支撑身体
打眼开孔的利嘴，啄得火星四溅
它们每啄一下，大树的身子
就颤抖一下
一阵微风，折断了大树。一只虫子
白白胖胖地说：“我们蛀呀蛀
不让人看；你们啄呀啄
总让人听。你们啄的洞
比我们蛀的洞，要大多啦。”后来
十只啄木鸟，悄然住在了树洞里
啄木鸟其实就是在啄木头
不见其影，已闻其声，张扬而又炫耀
到没有虫子的地方啄一啄
那声音打破森林的宁静
仿佛宣告没有虫子
当然也可以这么看，啄木鸟
感激虫子，才把头叩得那么响
锐利的想法不停地
啄呀啄。大树上的洞
比这首诗的句号，要多一些
今天问一个罪犯，十只啄木鸟
一枪打死一只还有多少？“还有九只。”
他不仅说出了啄木鸟的胆量
4
男人的森林
走进男人的森林，选一棵
看得上的树，然后用铁了的心
说出入木三分的话。让它在一下
一下的颤抖中，为你倾倒
生长在森林里的每一棵树
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归宿
最理想的一棵
你未必能找到。你未必能砍倒
你也未必，能扛回来
让鸟窝在树杈上
继续产卵，让蜜蜂在花朵里
继续作客。你只需砍下
一棵不算太差的树
不要总是在树与树之间
走走停停。更不能
在森林里迷路，甚至
走出森林，依旧两手空空
你要选一棵
适合做顶梁柱的树，扛回来
你扛回来，它能撑起一个家
顶住满天风雨——
林子大了，什么树都有
其实家里的一根木头
胜于眼中的一座森林
5
白天一盏灯
太阳已冉冉升起，只有你
还亮着。不会是忘了时间吧
你亮着，被白天掩埋
你亮着，夜以继日
坚守着一种存在的意义
寂寞和误解，是一种高度
你亮着，不像天上的星辰
需要更多的夜色
你亮着，像凝视的眼睛
像高悬的精神苦胆
像一颗孤独的心
你仍然亮着啊，灯盏中的异类
一旦熬过了白天，必然是第一盏
看见黑夜的灯
你亮着，在我的记忆深处
你虽然不是在照耀
但你亮着。你亮着
难道你看见了
白天的黑暗
6
熏制腊肉的另一种方式
吸烟的人，在用身体熏制腊肉——
不是盐腌，而是日常就食用
适量的盐。不是加入各种调料
而是平时就吸收一些桂皮、茴香、花椒
不是皮朝下，肉朝上
而是皮朝外，肉朝内
不是切条，而是整体制作
不是水洗，而是雨淋
不是锅蒸，而是日晒
不是被动，而是主动
不是从外往里熏，而是从里往外熏
吸烟的人，将今天夹在两指之间
不懂得投入与产出的关系
计算不出付出的代价
让肺叶成为尼古丁的首都
而一支烟的燃烧
是日子无情的进程
是事物的解体，是光阴的跌落
那一闪一闪的夜，或近或远
是与死神对接的暗号
是熏制的过程，还没有结束
7
腐烂的证据
一行出发的诗，弯弯曲曲
我带领孩子们去栽树
在山坡上，挖出一顶日本头盔
它和战争肯定是
被我们的土地埋葬了
我决定不卖废品，因为它一钱不值
但我还是忧虑，被失忆者拿去
打成犁铧或镰刀，再接近
我们的土地和庄稼
我把日渐腐烂的证据，挂在
孩子们的心灵深处，当作一口钟
在课堂上，使劲地敲
我看到一双双清澈的眼睛
泉水流淌，星光闪烁
我要敲打出一些
不朽的名言警句，波及到祖国
所有的水面和陆地
我想看见记忆之城、和平之舟
在不同寻常的钟声里
像春风一样遍布人间
8
三个人
三个人。一个挖坑
一个播种，一个埋土
挖坑的人，叫镢头
播种的人，叫麻袋
埋土的人，叫铁锹
麻袋，没有种子
镢头，继续挖坑
铁锹，依旧埋土
他们就这样，埋葬了春天
春天就这样，埋葬了他们——
他们没有手
或者那手，属于别人
9
羊来了
在小草的眼里
谁还能比羊，更凶残
羊的叫声和蹄音，被风送远
触动着小草敏感的神经
气象小姐说：明天有沙尘暴天气
我听见一株小草在喊：羊来了
好像是突然吹来了
一阵寒风
风吹草动
其实是小草瑟瑟发抖。其实是
一群小草，拼命地奔跑
风吹得越猛，小草跑得越快
我看见一些死去的小草
离开了大地，它们飞了起来
风停了，小草们也绿成一片
一脸茫然地站住了
我看见有狼的地方
草最茂盛
微风中，一支小草的队伍
在沙漠里行走，追随在一匹
狼的后面
10
弹头
我俯身，蹲下
捡一根树枝，扒开熊的粪便
发现一枚伤痕累累
锈迹斑斑的弹头
为此，我看见一只熊
在一块石头上，咬一枚弹头
这枚弹头，是从
溃烂的伤口里，掉出来的
它在咬，如果是别的什么
肯定咬烂了
它在咬
像泄愤，像诅咒，像复仇
它也许不知道，弹头
比什么都坚硬
它在咬，咬到最后
索性把弹头，吞了下去
一件痛苦的事情，在熊的
肠胃里，停留多久
我聚拢分散的粪便更像坟墓
让弹头，在原有的环境里
慢慢地腐朽
11
羊皮筏子
让高原风，将我的皮囊
吹满豪迈气息
让西北壮汉，将我
坚硬而不朽的肋骨，重新排列
让我不再吃，不再叫
用灵魂的轻盈，超度生活的沉重
让我把自己的毛和肉，运过险滩
让我把人间的爱和恨，送上彼岸
让我在岁月的凄风冷雨中
成为流动的黄河文化
让我在狼群般奔腾的激流里
再没有死亡的恐惧
让我挑战天下屠夫——
我习惯了痛，谁敢把我再捅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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