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不是嚷戏,有“味儿”是唱戏的根本大法
伶界行内有句术语叫“吭儿好”,普通话就是嗓子好。吭儿好的初级解释是声儿大响亮。比如过去沿街吆喝做小买卖的嗓门儿都不小,即可谓之吭儿好。似乎这类吆喝嗓儿之所以声儿大也符合道理,皆因许多伶人的嗓子也是喊出来的,无非一个是喊“啊”、“咿”等开口音闭口音;一个是吆喝他们所卖的物件儿。
老辈儿名须生孙菊仙家里开粮行,他每天站河沿儿上“叫斗”(报秤),喊出个梨园史上少有的实大声宏。比孙菊仙略晚些的许荫棠,家里做漕运生意,他每天从朝阳门喊到通州码头,也喊出个许大嗓儿。这二位下海后均成了名角儿,一为“孙处”,一为“许处”,享名一时。大嗓门儿多一半都跟“喊”有关。
内行说的“吭儿好”还有进一层含义,即圆润好听打远儿,为此另有个术语叫“响堂”。能称为“响堂”者,光声儿大就不行了。世间的响动,声儿大者太多了,打雷、放炮、驴鸣等都可谓震耳朵,但毫无圆润可言,更难当好听二字。反正本人尚未见识过天上打个响雷,某人欣然陶醉道:“嘿,这雷真好听。”尤其“打远儿”一条,须将台上的每句唱念清清楚楚送到戏园最后一排听众的耳朵里,这没有真功夫是办不到的。当然这里说的是肉嗓子。
然而吭儿好仅就是吭儿好,并不代表唱戏,比如也可以去卖菜。即便唱戏,吭儿好也不代表就一定是好角儿。唱戏是用一条好嗓子通过准确、优美的唱念把所扮演人物的语言、情绪及思想感情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让听戏的以为他就是所扮演的人物,进而获得享受。人的耳目有一种本能,喜听喜看好听好看的东西,谁也不会每天坐屋里等着听楼上电钻装修的声音。所以唱戏得悦耳动听。
戏者,声色也。仅声儿而言,须响、亮、圆、醇、清、厚、脆、透,此均为有形之音。合诸无形就是“味儿”。“味儿”是唱戏的根本大法,中国戏曲尤其讲究“味儿”。说某某人唱得好听,指的就是有味儿。说某某人唱得有味儿,指的就是好听。唱戏与唱歌儿之分殊,“味儿”可算作一条。人常言某人唱戏没味儿,跟唱歌似的。可见戏之“味儿”算是戏的头等符号,没戏味儿就不是唱戏。可没味儿的京剧似乎又不能算是唱歌,唱歌儿有唱歌儿的规矩与价值审美。唱戏的嘴里没味儿绝不能跟观众对付说“您只当听歌儿了”,这话是挨瞪,人家要打算听歌儿谁还进你的戏园子。
可京剧的“味儿”是什么?笔者前面说“味儿”之无形。凡无形的东西都难以描述(能描述的也就有形了)。京剧的“味儿”极其复杂,非三两句话能究竟其理。先秦老子道家之“道”世人说了二千多年,到今儿也没个所以然。老子自己说,道无形,根本不可名状。非要弄清楚它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是白受累。只要知道它是万物之本体,十分要紧就够了,即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先哲老子的“道”是宇宙法则,京剧的“味儿”是唱戏法则。笔者的才学识差之甚,根本无底气和资格在此谈“味儿”是什么,既不大懂更说不大清。但这不妨碍本人另辟门径。虽不知道“味儿”是什么,却知道“味儿”不是什么,至少能说出一条,即“味儿”不是使劲嚷。
吭儿好内行又叫“本钱好”。谁要有一条好嗓子,定然获前辈“祖师爷赏饭”之评语。吭儿好能奠定伶人一生的戏饭。过去夸未出阁的女孩子常说“一白遮百丑”,伶人是“一响遮百丑”。响堂的嗓子尤其警前台有人缘儿,其他方面弱些观众也多可原谅。不过伶界吃吭儿好的亏也大有人在,可以说成也吭儿好,败也吭儿好。固然吭儿好是本钱,但却不是全部,甚至只是基础。唱念要想挂味儿好听须学力、修养、见识、砥砺及前辈指教等多方合力才成。而有些伶人仗着自己本钱好而疏于音韵、气口儿、行腔儿、身段、工架、做表等方面的学习进取,站台上就卖吭儿,徒然大喇叭嗓子瞎嚷嚷而已。
唱戏不是嚷戏,这句话常现于老辈儿伶人的口中。嚷,多数指大声儿喊。广义细究还包括空、白、水、干、涩、飘、左、挤等内容。过去形容这类唱法有干嚎、叫街、叫驴、拉鼻儿(拉警报)、打雷、砸夯、拉屎等业内用语。比如左嗓子(指音高尖而促狭。左字本义指邪而不正),运用得好,还不能算完全没戏饭。退一步还可以多演做表见长的戏码儿。老辈儿伶人大李五(李顺亭)、刘景然嗓子都略左,但他们会唱,究竟能在台上承乏硬里子活。即便如此,刘景然仍有“叫街刘”之噱号。可若原本左嗓子,还当作己之长,不懂藏拙,拼命卖左,那就只剩嚷了。
嚷戏最明显特征是行腔儿缺乏抑扬,气口儿劲头儿不分轻重,一登台从头至尾足铆。不仅声声震人耳鼓,而且句句撞人心口,自己不喘气也不让别人喘气,吵闹之极,毫无美感。心脏不好或老年观众若不赶紧抽签儿起堂,兴许就出溜椅子底下了。有些人虽不至如此严重,勉强可听,但绝不是高级艺术,每出戏至多算喊喊嗓子而已。
清末民初的名须生刘鸿升,原是刀铺学徒,喜票戏,号“小刀儿刘”。后下海。生、净两门抱,吭儿是真好。他的嗓子是音高气足声儿大,听他的戏钱不白花,值。刘鸿升享名就是仗着嗓子好,他的身段工架基本没有。因他年轻刚唱红就耽于花柳青楼以致染病至深,性命不保。外馆商人李豫臣惜才,将他接至北池子自家宅院,花钱延聘名医杨仲五诊治,又精心调养护理,刘鸿升终得重登舞台,然一条腿瘸了,得号“跛刘儿”。瘸腿能卖满堂,可知他嗓子的魅力有多大。
刘鸿升只是行腔儿一味使劲卖吭儿,韵味不足,谈不上嚷戏。即便如此也时常为行内伶人和高级做曲家批评。老谭就曾言“这哪儿是唱戏,分明是头叫驴”。过去高明的老角儿如谭鑫培、余叔岩等,贴演《洪洋洞》、《碰碑》、《连营寨》(带《白帝城》)等戏码儿,通常比其他戏低一个或半个调门儿,因这几出戏的头路人物都是死在台上,不能高音大嗓儿唱到尾,声若洪钟怎么也不像将死之人。刘鸿升唱《洪洋洞》,最后一段儿还“拉鼻儿”,老谭与人道:“看他怎么个死法。”结果杨延昭在台上是嘎巴儿猝死,与剧情不熨帖,典型硬山搁檩的演法。
演员在台上嚷戏无非两个原因,一是不谙剧情不懂剧艺(自然是他们不好好学习),以为使劲卖力气总不算错。二是明知自己唱念毫无韵味剧艺甚差,而故意大声儿嚷以换取观众同情及外行戏迷的廉价彩声。这类行为术语叫“要菜”或“要”。他们腻味人之处在于没完没了,台下不叫好儿他们不停,非要下来才算罢了。台下听戏的固然心烦以极,可说到底谁跟他也没世仇,真把人家累躺下总有些于情不忍。心疼使然,给个好儿吧。他奸得以售,下回还使。
行内管不该有长腔儿而故意耍大腔儿叫“拉鼻儿”或“拉警报”,管故意往出挤声儿(包括不该有的身段做表)的叫“拉屎”,管故意用蛮力使拙劲宛若打雷叫“砸夯”,管故意冒尖音叫“打鸣儿”(即鸡叫),管不讲章法无端瞎嚷叫“叫驴”或“叫街”。这些个做法统称为“洒狗血”,指超出剧情人物和剧艺规范任意胡来,故而也叫“胡洒”。
洒狗血最为讲准谱儿的内行伶人不齿,也为剧艺规范和伶界习俗所不许。可它偏偏最顽固,狗血一直有人洒。这一方面是演员自身能耐操守问题,另一面是台下观众的问题。有些听戏的自以为是内行,而他们的认知与欣赏水平只到洒狗血的程度,换了人血他们反倒觉得不对。况且这个群体不在少数,由此让洒狗血的演员满可自喜得意,台上台下恶性循环以致。还有个别人雇些亲朋好友闲杂人等坐台下喊好儿,不管凉调冒调呲花儿哏儿了,照样儿彩声如雷。
有一位唱花脸的,照笔者看他身上嘴里工架做表扮相哪儿都没有,按老话儿说就是没饭。或许他自以为哪儿都有,在台上洒完身上洒嘴里,洒完嘴里洒工架,洒完工架洒亮相。原本是个三路活,却当自己的正戏没完没了在当间儿晃荡,把头牌演员生挤到内场露不出脸儿。就在他大洒特洒的当儿,台下彩声波涛汹涌。胡洒的与喊好儿的是否串通,笔者不知,不嫌丢人倒真是一路。由此想起早年程长庚有位跟包的,他在程长庚上台前总从上场门到下场门走一趟,以招摇自己是大老板的跟包。台下看客觉得怪,心说你越在台上晃荡别人岂不越知道你是跟包的。后来一打听,人家把跟包当角儿瘾过。这就关乎把屁股当脸美丑不分了。
民国二十七年(1938)余叔岩先生收李少春为徒后,叮嘱最严的一句话是“不准要菜,冲台下要好儿是最下流的”。纵观京剧史上享名的演员,没有一位靠洒狗血换取廉价彩声,更换不来名声。而那些嚷戏的人,其胡洒的目的无非是享名与留名。效果与情形如何?翻翻形诸文字的梨园史料,有些人的名字倒是留下了,却尽是“某某下驷”、“某某无可记述”、“某某平平”、“某某大差”、“某某不忍一睹”等。与其如此留名,还不如无名。当然某些“宁可臭名远扬,亦不默默无闻”者另作别论。嚷戏与“味儿”完全相悖。越嚷越没味儿,越没味儿台下越没好儿,越没好儿越心急,越心急就越嚷。由此“鬼打墙”,钻进“嚷戏”死胡同儿不出来,怎么也成不了好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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