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我的恩师郝寿臣
郝寿臣/袁世海师徒合影
最有意义最值得回忆的年假生活,还是我十五岁那一年。
年假前夕,平安度过封箱算帐一关后,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宣布放年假。不知是谁找来了一张《群强报》(当时北京一种专登各戏院上演的剧目、演员介绍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场郝老师与马德成合演《落马湖》(郝老师饰演李佩、马德成先生饰演黄天霸),压轴是吴钦庵先生主演的《四郎探母。(品艳琴饰公主,芙蓉草饰萧太后,李多奎饰佘太君、美妙香饰杨宗保)。
这一来,罩棚里又“开锅”了。大家围聚一起,一边争看报纸,一边就高谈阔论起来。这一条普通的剧目消息,怎么受到我们如此的重视呢?
那时的剧团同科班一样,腊月下旬都要封箱停演。我们年假中虽有几天的自由,却没机会看戏,心里总觉缺点什么似的。这回马、郝二位破例在年底演出,自然引起我们的兴趣。大家相约去看这场精彩的演出。
二十七这天,我和盛戎、盛麟走进戏园一看, 没想到这样的好戏, 只有三百多观众,其中还包括近百名富连成的学生。难怪各剧团封箱停演!有钱人家忙着结帐、讨债、置办年货,没工夫看戏;没钱的帐都还不起,就更不用说看戏了。哪象今天节日前后,场场客满哪!
《探母》中扮演四郎的吴铁庵先生一上场,我就感到他的台步酷似马连良先生,可说是马派老生。后来听说原是马先生借鉴了他的台步等表演风格,适值吴先生离北京到外地演出,久而未归,待再回京,马先生的艺术已被观众熟知,所以吴先生反被不明就里的观众误认为“马派老生”了。
《探母》演到公主唱“猜一猜”时,我和盛麟、盛戎就按计划直奔后台。
盛麟带着我和盛戎推门进了郝老师的化装室。
“二大爷,我们看您来了!”盛麟因有父亲和郝老师合作的关系,亲热、随便地称呼着。
“好,好!进来,进来!”郝老师正勾着脸,回头用左手招呼我们。
“我们放年假看您的戏来了。”盛麟指着盛戎介绍说,“他叫裘盛戎——他父亲是裘桂仙老伯——也学铜锤。”盛戎一面脱帽行礼,一面称呼“二叔”。
“你父亲好哇?”
“他挺好,让我给您带好呢!”
“也替我给他带好,说我给他拜年啦!”
“他叫袁世海,是学架子花的。”盛麟忙又指着我向郝老师介绍。
“先生!”我照样重新见礼。“噢!你就是袁世海呀!”郝老师点着头答应,还不住地上下反复打量我。
我认真地看着郝老师勾脸时的下笔、着色,并不断和盛戎、盛麟传递眼色。别看盛麟不喝花脸,却特别爱画脸谱,而且画得相当有水平。不一会儿郝老师要去穿服装,站起身来说:“你们放几天假?有时间到家里去玩吧!”
“我们是想去给您拜年,不知您哪天在家有功夫?”盛麟在我们的暗示下说。
“明天……明天下午吧,两点半我在家等你们!”
之后,我们看着郝老师穿上大红平金蟒,戴上 最有意义最值得回忆的年假生活,还是我十五岁那一年。
年假前夕,平安度过封箱算帐一关后,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宣布放年假。不知是谁找来了一张《群强报》(当时北京一种专登各戏院上演的剧目、演员介绍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场郝老师与马德成合演《落马湖》(郝老师饰演李佩、马德成先生饰演黄天霸),压轴是吴钦庵先生主演的《四郎探母。(品艳琴饰公主,芙蓉草饰萧太后,李多奎饰佘太君、美妙香饰杨宗保)。
这一来,罩棚里又“开锅”了。大家围聚一起,一边争看报纸,一边就高谈阔论起来。这一条普通的剧目消息,怎么受到我们如此的重视呢?
那时的剧团同科班一样,腊月下旬都要封箱停演。我们年假中虽有几天的自由,却没机会看戏,心里总觉缺点什么似的。这回马、郝二位破例在年底演出,自然引起我们的兴趣。大家相约去看这场精彩的演出。
二十七这天,我和盛戎、盛麟走进戏园一看, 没想到这样的好戏, 只有三百多观众,其中还包括近百名富连成的学生。难怪各剧团封箱停演!有钱人家忙着结帐、讨债、置办年货,没工夫看戏;没钱的帐都还不起,就更不用说看戏了。哪象今天节日前后,场场客满哪!
《探母》中扮演四郎的吴铁庵先生一上场,我就感到他的台步酷似马连良先生,可说是马派老生。后来听说原是马先生借鉴了他的台步等表演风格,适值吴先生离北京到外地演出,久而未归,待再回京,马先生的艺术已被观众熟知,所以吴先生反被不明就里的观众误认为“马派老生”了。
《探母》演到公主唱“猜一猜”时,我和盛麟、盛戎就按计划直奔后台。
盛麟带着我和盛戎推门进了郝老师的化装室。
“二大爷,我们看您来了!”盛麟因有父亲和郝老师合作的关系,亲热、随便地称呼着。
“好,好!进来,进来!”郝老师正勾着脸,回头用左手招呼我们。
“我们放年假看您的戏来了。”盛麟指着盛戎介绍说,“他叫裘盛戎——他父亲是裘桂仙老伯——也学铜锤。”盛戎一面脱帽行礼,一面称呼“二叔”。
“你父亲好哇?”
“他挺好,让我给您带好呢!”
“也替我给他带好,说我给他拜年啦!”
“他叫袁世海,是学架子花的。”盛麟忙又指着我向郝老师介绍。
“先生!”我照样重新见礼。“噢!你就是袁世海呀!”郝老师点着头答应,还不住地上下反复打量我。
我认真地看着郝老师勾脸时的下笔、着色,并不断和盛戎、盛麟传递眼色。别看盛麟不喝花脸,却特别爱画脸谱,而且画得相当有水平。不一会儿郝老师要去穿服装,站起身来说:“你们放几天假?有时间到家里去玩吧!”
“我们是想去给您拜年,不知您哪天在家有功夫?”盛麟在我们的暗示下说。
“明天……明天下午吧,两点半我在家等你们!”
之后,我们看着郝老师穿上大红平金蟒,戴上嵌有鹅黄色蓝圈绒球的扎布额子(那时绒球一般只有红、白、黑、蓝、黄色,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真漂亮。嵌有鹅黄色蓝圈绒球的扎布额子(那时绒球一般只有红、白、黑、蓝、黄色,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真漂亮。
郝老师在《落马湖》中饰演万君兆的岳父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平常不演,在他和杨小楼合作时,每遇此戏,皆请钱金福老先生演,郝老师在前边加演另一出戏。这次与马德成先生合作,因马老宗黄月山老前辈,《独木关》、《连环套》、《落马湖》等为黄派拿手戏,所以郝老师挑选了这个不常演的剧目。李佩出场了,我从台下看那件平金绣大红蟒,比在后台看更显得醒目、提神、有气派。他的演出与我们所学的有些地方也不一样:
万君兆带领改扮成家人的黄天霸等到落马湖看望岳父李佩。万等佯装酒醉后,按我们的演法,李佩有一段念白:“看万君兆带来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喽罗们!今夜巡更要多加小心!”郝老师在此处仅念了一句“小心防守”,就下场了。而在李佩发现万等乘机将囚禁在落马湖中的施公救走后,与万交锋对阵骂万君儿时加了很长的一段念白:“……老夫将你当成我的亲骨肉,谁想你勾结黄天霸,救走赃官施不全,似你这样不仁不义的不肖之子,今日有何面目来见为父…… 为父确有翁婿之情,难道你这小富生就无有翁婿之义吗?”郝老师吐字清晰,这段念白念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节奏逐渐加快,将感情推到顶点,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段念白的加强,我似乎还是理解其意的, 删去那段念白的道理何在呢?这个问号我左思右想没想通。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奋章大院东口的会齐地点,两点半钟已过,还没见盛戎、盛麟的影子。他们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可是,昨天与郝老师约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在家等着我们,我怎能失约呢!我改学花脸后,就苦心孤诣地模仿郝老师的表演,肖先生等人又都屡屡说我长得很象他,心中对郝老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拜访郝老师,昨晚觉都没睡踏实。一哪能因他们不来,我就轻易地放弃这次机会呢:想到这儿,我毅然地朝郝老师家走去。
当我抬手按响郝老师家的门铃时,心就伴随那清脆的铃声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后来,我也不清楚是怎样回答了开门人的问话,和怎样被他带到一间客厅里。郝老师坐在沙发上,看我来了,笑着站起,迎我走过来。我恭敬地行过礼,就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了。
来到我一向钦敬的郝老师家中,并且是单独地和他坐在一起谈话,我恨不能将几年来对郝老师艺术上的渴慕心情都说出来给他听听,可就是口不从心,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手和脚也不知怎样放才好了。
郝老师看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态,就对我说:
“我午睡刚起,正等着你们。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
“我没见着他们,时间已到,怕您久等, 就先来这里。他俩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
“外边很冷,你喝口热茶暖和暖和。”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机械地端起茶怀喝茶,一股热流直入腹中。
“你入科几年啦?”
“四年了,改花脸快三年了。”
郝老师温和的话语使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在舞台前后,我与郝老师见面的次数很多。可是他往往都勾着脸,此时才容我把他的真面目看个仔细。郝老师四十多岁了,浓浓的眉毛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细眼与长方形的面庞配得很匀称。他身穿咖啡色长袍,外罩黑坎肩,头戴黑色棉瓜皮帽,帽上镶着红球。脚上穿着白底黑缎面鱼形千层底棉鞋,显得十分精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放在扶手上的两只手还是挑着拇指,半握着拳,那姿势仍象在舞台上的花脸。
“你是后改花脸的,喜欢这一行吗?”
“喜欢。入科前我就时常看您的戏,象您和马连良先生合演的《化外奇缘》、《群、借、华》等,可多啦!有一次在后台,看您化装李七时打裹腿挺有意思,回家也学着绑,就是绑不上……”我的舌头灵敏了,一口气连说带比划地向郝老师述说着。
郝老师笑了,他说:“这件事我没注意。不过,我倒常听焦六爷提起你。”
焦六爷是精忠庙的庙主,他和京剧界名宿无一不熟;与郝老师吃喝不分,无话不谈。我刚改花脸时,一次在开明戏院演《独占花魁》,我饰武霸强。最后大轴子是郝老师和王少楼先生串演《捉曹、放曹》。焦六爷给郝老师当管事。他先到剧场无事做,与肖先生闲谈,顺便随肖先生来看我们化装。肖先生指着我对他说:“ 你看这孩子象谁?”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过来见见,这是焦六爷。”
我赶忙走过去。焦六爷看了看我说:
“嘿嘿!有点象郝爷!”
“对了,开始他唱老生,我瞧他象寿臣,就给他改花脸了”……
没想到连自己都没留意的这件小事,焦六爷却不止一次地对郝老师提起过,难怪昨天在后台郝老师仔细打量我呢!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我从心里感激这位好心的焦六爷。
郝老师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我简单地做了介绍后,郝老师点着头说:“外行干这一行是要难些的,不过俗话说,'功到自然成’,不受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呢?我也是外行,还当过木匠。你看,我家中的房子样式也是我自己想的,可是我酷爱演戏,就一头钻进去。虽说遇到很多难处,咬咬牙也都闯过来啦!你也是一样,要记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道理呀!”
这一席话,给了我很大鼓舞,我心里热乎乎的。
袁世海先生《华容道》饰曹操
这时,郝老师被家里人请了出去。我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发现字里行间画了许多整齐的红道道。我顺着红道道翻看了几页,原来画的都是曹操、张飞等人物的对话,莫怪郝老师的谈吐与一般梨园前辈不同,原来他是这样爱看书哇!
“你爱看书吗?”我正专心致志地看书,未发觉郝老师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有时也看。我看过《封神演义》和《水浒》,就是字认得太少,只能看上句,猜下句。”
郝老师笑了。
“科班里不读书是个缺点, 演员应该有点书底子, 演戏不从书本上体会人物的心情,就不好做戏。最近,我和庆奎演《胭粉计》,你看了没有?诸葛亮火烧葫芦峪以后,司马懿不敢再战,以守为攻。诸葛亮差人给司马懿送去妇女的裙钗脂粉,井修书讥讽,说是司马再若不战,就穿上裙钗,前来相见,以此来羞辱司马,激他出战。老本子中,司马懿看信起'三枪’(牌子名)示意观信。司马懿看信的情感变化全然没有,是做戏的地方一点戏也没做。我演司马懿就将《三国演义》中信的原文都念了出来、最后配合感情又加上了蔑视地一笑,观众很欢迎,同行们也一致赞同。你也要多看书哇:从书中求知识,揣情度理, 找你所扮演的角色, 体会他的性情,能帮助你在舞台上做戏。”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将昨天看《落马湖》为何要删去李佩那段念白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问得好!说明你看戏不是看热闹,有些开窍了。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应该这样!”郝老师点点头,又喝了口水,接着说:“我认为李佩的那段台词不合理。你想,虽然李佩一心要为徒弟报仇杀施公,但他是个刚直、忠厚、行侠仗义的绿林英雄。他和女婿万君兆的关系很好,对万是很信任的,哪有女婿远道来看他,刚见面就起疑心,觉得万所带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的道理呢?若如此处理,一者有失李佩刚直、忠厚的性格;再者如果李佩认识到其中有名堂,必会对万等严加防范,对施公也要采取'紧急措施’,万君兆等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救出施公。删去这段台词才能表现李佩的轻信、麻痹大意,才有戏可演。所以后来在对阵时,李佩才咬牙切齿,愤然怒斥万君兆。为此,这里的一段念白我又在原来基础上加以丰富。它符合人物情感,剧中情理,再有一定技巧,观众就会欢迎。你不是看见了吗?”
原来如此。我自从科班学艺以来,不论是学戏还是看前辈们演戏,都只是处于单纯模仿的阶段,只知哪里表演得好,观众鼓掌欢迎,我就偷偷地学过来,找机会使用。但为什么这里演得好,为什么观众欢迎,我知道的就太少了,也从未仔细地想过。听了郝老师这番话,我顿开茅塞,明白了原来词句的增删、艺术手段的处理,是从剧情出发,从刻画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需要着手的。
郝老师说着又将我带到正厅,这所房子的结构很巧妙,除了北房以外,其它三面房都是相通的。墙壁四周挂着几块二米高的大镜子。
“墙壁上的镜子,是为自己排练方便,”郝老师说着拿起了桌上李佩戴的那顶扎巾额子,爱惜地用手抚摸着额子上的绒球、珠子,接着说:“《落马湖》这出戏,原来在东北和李吉瑞、马德成二位演过,后来和杨老板(小楼)在一起,李佩这角色是钱先生(金福)的专工,我不能乱唱。此戏我多年不演,这次与德成合作,几天前我就化好装在这里对镜子彩唱,有了把握才上台。”
现在我终于明了为什么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不常演,却能演得那么纯熟。郝老师在艺术上取得了如此的成就,获得了这么大的威望,却依然怀着对艺术极端认真的态度在苦求、苦学、苦练。
时钟敲响了,已经四点半钟,还不见盛戎、盛麟来,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你认识了我的家,以后有时间常来玩。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来拿去用好了!”郝老师爽朗地说着话将我送到院子里。
这宽绰、洁净的院落给我以清新、恬适的感觉,我依依不舍地迈出大门,几步一回首。郝老师的音容、笑貌、言谈话语,一举一动,以及这宅院里的一切一切都长久地萦回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的楷模变得清晰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