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 | 我们谁也没提那件事(上)
我老了。
有多老,我不告诉你。不过可以想象一下,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中,我喜欢柱根拐杖,坐在人民广场的格栅椅上,看着孩子们疯跑着玩儿。他们多幸福啊!我不是说他们吃得饱,穿得好,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年龄。我跑不动了,只能看着他们跑,羡慕他们的跑,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
这天,我看到一个小孩儿,也不过八九岁吧,骑着个女式踏板电动车,在广场上嗖嗖地旋来转去。他后面跟着个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蹒跚着跑。她显然追不上前面的小哥哥,急得咧着嘴要哭。小哥哥见状拐回来,停在妹妹身旁,小女孩顿时喜笑颜开,很利索地爬上了踏板,像只乖巧的小狗,蹲在那里,等着小哥哥开车。就在小哥哥要拧动电门之际,横空里窜出一个妇女,一把把小女孩提溜了下来。这飞来之夺把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妇女厉声说,你不能坐哥哥的车,他骑得还很不老练。
我猜测,以小女孩目前的智力,大约还不明白何谓老练,她只想坐车,她只知道坐车好玩儿。所以,她一面哭着,一面再次往车踏板上爬。妇女更生气了,呼地一下从地上拎起小女孩儿,向远处跑去,一面跑一还面腾出巴掌拍打小女孩的屁股,口中配合着巴掌振振有词地教训她:只管说他骑得不老练,你偏不听!
小女孩似乎也不理解什么是偏和正,她只知道坐车很美,她太想坐车了。于是,她哭得更响亮了。不像锣,像哨,很纠心。
唉!我真的老了,赶不上她们,不然,我一定会追上那妇女,叫她让孩子坐车,大不了让她哥哥跑慢点儿。因为我知道孩子都爱坐车,喜欢坐车是孩子们的天性。我知道,我太知道这个。我老了,可我也当过孩子,我也坐过车。我知道这个年龄孩子坐车的幸福感,不是什么奔驰宝马可以比拟的。
现在,回想起我第一次坐车时的感觉,清楚得仍像在昨天。
我们那时坐的车外型之丑速度之慢恐怕全世界独一无二。这辆车所有者是生产队。若问现在的孩子,什么叫生产队,我敢保险没几个能答得上来。而若说我们的童年是大集体时代,估计也没有几个孩子能够理解。时代发展的显著特征之一是车子越来越好,速度越来越快,没有人能让时代的车轮慢下来,或倒退回去。可我们第一次坐车的美好感觉和现在的孩子是一样的,甚至还要略胜一筹。
我们村是散落在豫西八百里伏牛山里的一个普通小村,却又是一个具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山村。传说是当年大明朝开国元勋李文忠遭奸臣和西宫构陷怨枉至死后,他妻子抱着仅一个多月大的婴儿在忠臣的保护下向西日夜兼程地逃了两千多里,才在这荒无人烟深山老林里砍树搭个庵子隐居下来。经过数代人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我们这个村子。所以我们村像人名一样有两个,大号中村(原为忠村,后人图简,演变为中村),小名就叫庵子头。不用说,李文忠就是我们李姓后人的祖宗。也因此,我们村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姓李,凡外姓都是从别处来的移民。
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讲得民不聊生的年月里,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村总是要来几拨讨饭人。我们那里别看地处深山,却土地肥沃,虽说大集体生产力低下,交了公粮分给大家的少得可怜,可只要节省着吃还不至于到外乡去乞食。那些衣衫褴褛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讨饭者,无不赞扬我们村水土好,养人。有许多外乡人到了我们这里就不想走了,但能不能落户得队长批准。
我们知道为了保护我们李姓家族的纯粹性,队长很少同意外姓人加入我们队。可在那一年,队长却破例收留了一家江苏人。据说他们那里遭了水灾,逃难了好几个月才流落到此。江苏如今是富得流油的省份,可那时却有那么多逃荒人,现在知道那多是人祸,绝非天灾。我们当然不懂这些,后来我们看到那男主人免费给队长家打了半月的“胡砌”(土坯)。那时我们那里盖房全是用土坯“胡砌”垒墙,就这也只有队长能盖得起房,哪里用得起砖呀,用砖盖房是公家的事。队长因此收留他们,按现在的说法,也是一种变相受贿。不过,那时没人说这个。在我们眼里,队长的权力大得很,他是我们村的土皇帝。
那天阳光明媚,我们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在后沟废弃的破牛圈窑前挥汗如雨地用“胡砌”砌窑畔,显然是要把牛圈窑作为他们的住屋。另外旁边一个女人在给他“供作”和泥。旁边坐在土坯上的小女孩在啃一块红著,著泥涂了一脸。孩子们猛不丁看到和我们不同的外乡人,很是稀奇,围了一圈儿观看(也因为实在没啥可看)。
我们看到这一家人的特点十分明显,男人黑胖,正如那时文学作品里时常形容的那样,“像半截铁塔”。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知他姓孙,我们村人就根据特点叫他“黑老孙”,其实他并不老,最多不过三十来岁吧。黑老孙的女人和他正相反,干瘦,光骨头没肉,也没名,因女儿叫砖,大家就称砖她妈,甚至有更省事的,只称她为砖妈。至于女儿,胖瘦正好在父母之间,名符其实的黄毛丫头。黑老孙为啥给他女儿起名叫砖,不知道,估计是黑老孙会打“胡砌”,也会烧砖,不过是就地取材顺手拈来罢了。
黑老孙胖而力大,是个出色的车把式。不知是他原来就会,还是来了现学现卖,反正他一来,队长就把赶大车的美差交给了他。在他之前是谁赶的大车?不知道,自我们记事起,都是他赶大车,仿佛在他来之前我们队里就没大车,或者是有大车也没人会赶。他一来,就有了大车和车把式。
我们队的大车很原始,轱辘是生铁浇铸的那种。车棚也是用粗大结实的木头打制而成,中轴辕木就更粗长,一头连着铁车轱辘轴,一头伸出车棚底老长,顶头搭一截横木 ,横木两头压在两头大牛的脖领上。也就是说,这样笨重的铁轱辘大车,须得两头强壮的健牛才拉得动。
笨重的铁轱辘牛车只在夏冬两季才能用上,夏天从地里往回拉麦子,冬季往地里送粪。拉麦子装车得多人,送粪只黑老孙一人就成。生产队长派社员先把羊圈、牛圈里的粪刨出来,堆在圈门口,再把它们打碎,溜尖,呈圆锥形。到了开春往地里送粪时,黑老孙用大铁锨把扎了竹围圈的大车装满粪,再用锨背把一圈拍瓷实,不至在路上颠出来。尔后,他一跳,坐到车辕上,啪地打一个响鞭,两头犍牛奋力往前一挣,就拉着大车吱扭吱扭地向着山坡上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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