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天下 | 姨妈家的阁楼
人生中往往有许多抹不去的记忆,启蒙阶段的记忆犹其使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姨妈家居住的村子叫西村,离我家约五里左右,是长水公社孟家峪大队人口最多的自然村。有居民三十余户、二百多口人。这里青山翠竹环绕,清澈溪水长流,一条涧河自北向南注入洛河。诺大的竹园就在村子的路沿下面,常年翠竹青青,美丽的孟宗哭笋的传说就发生在这片竹园产生。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到姨家去。留下难以忘记的快乐往事。
走近村子,一股凉凉的竹风扑面而来,浸近人身。爽爽的感觉。株株墨绿色的竹子,挺拔,茂密。竹梢上的叶子在风的吹动下掀起波波竹浪。喜鹊,竹鸡,麻雀等鸟儿在竹园内喳喳地叫个不停。顺手捡起小石头向竹林中投去,石子与竹子的碰撞声,乒乒乓乓悦耳动听,惊得喜鹊拖着长长的羽尾从头顶掠过。
走上村边的路沿。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片空场地,空场边上支着数个从河滩拉回的青石头,大的做饭桌,小的做凳子,闲暇之时村民聚在一起,或蹲或坐在石上聊农事,看路沿下的行人,看竹园的风景。
“你妹子来了,嫂子。”
坐在石头上纳鞋帮的大婶看到了我和母亲,提醒姨妈一声。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太站了起来,小脚,绑着裹腿,斜大襟衣衫裹着那微躬的身躯,用手拢拢额前稀疏的几绺白发,又摸摸脑后圆圆的发髻,尖尖的下额嘴角,面带欣喜向我们这边张望。颤颤巍巍的,这就是姨妈,比母亲大十几岁的姨妈。
姨妈摸着我的头,特别高兴。端起石头上的针线布箩领着我和母亲向院子走。我试图替姨妈端布箩,她不让,怕我弄乱弄坏她的东西。布箩里面是五颜六色的针线和一双未完工的造型别致鲜艳的虎头靴,特别好看。
“小狗,你来了今晚睡阁楼睡地上呢?还尿床不?”。身后几个大婶叫着我的小名,逗着我取笑,我窘的满面通红通红的向前跑去。
进了头道门,拐个小弯,到了前院,青石铺地,南面是厕所和牛圈,厕所内长出一棵高大的桐树,枝叶罩满前院的南部,前院北面是另一户的草房,住人,整齐干净。二道门青石台阶,大门的右边是一棵石榴树,青枝绿叶,挂着几颗未熟的石榴,门前左边有一株很大的木荆树,朵朵花开,硕大无比,十分鲜艳,煞是好看。顺手就摘了一朵,被妈妈呵斥一下。
站在二道门向里张望,青石错落有致铺就的道直达窑口,南面厦子瓦房出前檐是姨妈家的,北面出前檐瓦房是另一户居住,正窑南紧挨两窑是一家居住。姨妈家住正窑,窑门口挂着几串红辣椒,几个黄瓜蒌,窑门用了两道门,门外是竹篱笆门,里面是木门,篱笆门用于阻止鸡,鸟飞进屋的,一只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在门边石槽觅食呢。姨娘噢嗤一声驱赶小鸡远离了门口。
窑门的正上方,有个凹槽,用白灰粉底,黑墨书写,工工正正书写着《听毛主席的话》五个字,笔迹非常一般并不出众,似乎在明鉴一颗忠诚的心。窑壁再往上一米多处是个小窗口,半米多长宽,那就是阁楼的窗口,阁楼上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再往上看,窑头边上,生长着五六棵巨大的柏树,盘根错节护着崖头,枝梢旁移斜出,特别荫郁,有的似老龙探海,俯伸向下,佑护院内主人。有的高昂远视,像在迎客送宾。听说有一年刮风下雨,一条大蛇从柏树掉下院子,窑洞里人看的清清楚楚大蛇爬出了院子,从此人们视那几棵柏树为神灵,遇上节日或大事时,村民们都会走上窑头顶烧香许愿。
走进窑屋,门里北面支着个案板,做饭用的,门里南面地上放着个纺花车,旁边还放着未纺完的棉条,再往里放着张竹床,与外间用一竹篱子隔着,更深的地方看不清了,但我知道那黑漆漆的处有个醋缸子,里面常常有好多醋柿子,酿醋用的,吃着酸酸甜甜。最重要的那里是登上阁楼的楼梯处。
满头大汗的我急于向阁楼上上。姨妈阻止我进窑深处。让我在门口停会,怕我被窑屋的凉气噤感冒了。那年代,缺吃少衣的,亲戚见了往往先做吃的,姨妈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为我们擀面叶,摊煎馍,妈妈坐在凳上帮姨妈纺花了。纺花车的嘤嘤声与案板擀面的咚咚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劳动者的歌,姐妹俩背对背说着话,我稍停片刻就向深处跑去。
通向阁楼的楼梯共十三级,全部用结实的木板做成,两边还有木制扶拦,光光滑滑的,我喜欢脚踏梯板,咚咚咚的声音,把梯板踏的很响,每一步都像伴着鼓点,特享受的感觉,挺兴奋的。
楼下传来妈妈的声音,“上去了别乱跑动啊,下面做饭呢”。想想那时的我也挺乖巧,知道跑动会把楼板缝隙的灰尘震下去。我上去后蹑手蹑脚,轻轻地穿过七八米向窗口明亮处走去,窗口处放着一张单桌,一个太师椅,桌上放着一盏马灯,和几本书。靠桌北面支着一张床,床下铺着谷草,上面有一床棉被,一个青石作枕,其它地方放着农具,粮食之类。环顾阁楼内壁,全部用白土泥抹的平平整整,顶部虽也平整,被灯火烟灰熏的黑黑的,南面璧上写着四个大字,“只争朝夕”毛笔书写,笔迹与门口窑前的字如出一辙。上小学的我弄不懂”夕”的含义,误以为是只争朝鲜呢,谁写的?写错了。纳闷了好久。直到我渐渐长大才知,这是毛主席诗词里面的句子。
我坐在太师椅上借着外面照进的光亮开始翻动桌上的书籍,起初只是翻看插图与扉页,有焦裕禄,铁人王进喜,上面写着焦裕禄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就认为毛主席真的教过他,至于王进喜这个铁人搞不明白,以为真有铁人呢。后来无意中翻看一本书叫《林海雪原》因为里面的名字与我刚看过的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相同,引起好奇,我边翻边看,不识的字越过去,渐渐好像与电影一样,入迷了,杨子荣真厉害啊。长大也当杨子荣这样的英雄人物。
阁楼下面姨妈喊我几次下去吃饭我都没答应,阁楼上静悄悄的我沉迷故事情节中,她们以为我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姨妈把一碗面叶汤,一张叠成手绢一样的煎饼端上了阁楼,才发觉我在看书。“小屁娃子,这么厚的书你能看懂。”姨妈不识几个字,却不知我着迷一样深入到书里了。姨妈交待吃完饭再看,我坚持边吃边看。还说,只许看不许撕烂,更不允许拿下阁楼,虽不明白原因,我还是答应了。
姨妈下楼去了。
整整一下午,我静静地坐在阁楼窗口的亮光处,深迷在书的情节中,阁楼下,院子里的任何响动充耳不闻。
太阳的阴影逐渐爬上了涧河东面的山坡,窗口外的树木,竹林渐渐变得灰暗,书上的字彻底模糊了。合上书照原样放好。
家家户户的灶房冒出了炊烟。袅袅升起漂浮在静谧山村的上空。
大门外的路上热闹起来。牛铃声,哞哞的牛叫声,从山坡上放牛回来的人呼喊在家的主人逮牛声响彻一片。
“ 牛都赶河滩饮水了没?”邻家大婶问。““赶河滩饮了,“毛旦呢“?你家毛旦背了捆柴在后面,一会就回来咹。。”吵吵嚷嚷一阵子,牛拴进了圈,前院的安静了。
一个模糊瘦小的黑影走进了院子。我知道那是姨父。放牛回来了。走近窑屋前,看我们在挺高兴的,简单的问候一声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山枣,塞给了我,坐在小板凳上歇息。与姨妈聊起谁谁家的牛在坡上跑远了,谁谁去追摔了一跤等等。姨妈埋怨姨父今天没拾柴等等,姨父说前院那么大一垛了,还不够烧吗?拾多了也没处放。等等。
吃罢晚饭,姨父上阁楼休息,我也缠着他睡阁楼上,姨父是个和霭可亲的人,话语不多,很容易亲近的。姨父为我铺好被窝,点燃亮了马灯,迷着小眼晴,坐在床上开始看书。伸腿蹬到姨父那廋小的身躯,不太大的床倒也显的宽敞,身下的谷草软软的,暖暖的,我瞪着眼望着那一豆灯光,渐渐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醒来时天已大亮。是被外面的呼叫声吵醒的,永禄叔放牛走了啊。姨父在屋里应了声,此时,姨父已从竹园边水井挑水倒满了水缸。我起紧爬上窗口向下望去,只见姨父正在院子里整理着,镰刀,绳索,放牛鞭子,如雪的白发罩满头顶,瘦小的身上穿着白粗布上衣,半旧的胶底鞋,他把绳索系在腰间,镰刀别在身后绳索上,一手拿着块干馍,一手提着放牛鞭,一挪一挪地向大门外走去。
多年以后,我仍不明白姨父这样一个农民,天天看书学习,图的是什么,而且阁楼上的藏书,多是那时少见的名著,毛主席著作,整整一大箱,从哪里来的?而且不许别人带下阁楼,几乎不外借。
晨阳覆盖了这道峪的山山岭岭,阁楼外的大竹园内鸟儿喳喳叫个不停,谁家的黄狗从路上蹿过去追主人去了。我浮想联翩。春季,对面山坡上野桃花杏花开了又谢,结果了,满山遍野无人问津,夏季,和小伙伴们蹿进大竹园,掰竹笋,捡笋叶,打游戏仗,光着屁股踩着滚烫的鹅卵石在河滩洗澡,夜里捉迷藏,逮萤火虫。秋季,家家都搭起柿棚,一串串柿饼拄满窑前,烘柿,懒柿,核桃,沙梨,山枣,应有尽有。冬季,下雪结冰后到河边吃冰凌,踩雪印玩。然后跑回冬暖夏凉的窑洞,烤火,烟熏火燎泪长流,也是快事,因为欢乐常伴随着。
三十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如今,村口红果园内那一丘黄土下安葬着我那姨父姨母,他们在守护着村庄,老院,阁楼,守护着那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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