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过 年
问题是由那两根香肠引发的。
上个星期日,陆老头像以往每个星期日一样,动身去女儿家。
去女儿家,陆老头必定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驮个大包袱。这个习惯,已经有了数年。
这一次,除了给女儿送准备过年的鱼肉虾蟹外,陆老头决定再往兜兜里塞几根香肠。香肠塞进兜兜之前,陆老头又把香肠举到鼻尖嗅了嗅,啧,好香!真香!陆老头冲那一股扑鼻的葱味吧唧了一下嘴,自言自语陶醉了一番。想象女儿女婿及小孙子贪婪的摸样,陆老头禁不住喜上眉梢来,即兴哼唱起一首刚刚在老年合唱团排练的歌曲,在“……高举旗帜,开创未来”的旋律声中反锁家门,下楼往街上走去。
女儿的家,不远,三站市内公交车的距离。用女儿的嗲话形容:“一碗汤的距离。”虽然女儿从未端过汤来,陆老头仍被这遥遥无期的“一碗汤”捂得热辣辣的。
按照陆老头目前的步法,跑一趟顶多二十五分钟。陆老头用心测算过,五年前,顶多二十二分钟,包括下自家的二层楼梯及爬女儿家的五层楼。五年后的现在,体重略涨了一二公斤,步法每小时慢了五十米,物理学上的重力加速度未在陆老头身上得到印证。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抢夺眼球的广告铺天盖地,商家们打死舍不得放弃春节这个良机,竭尽全力作最后一搏。一个头戴小红帽、身家红马甲的毛糙小子,不知从哪处突然蹦窜至陆老头面前,把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往陆老头衣袋里揣,陆老头见多不怪地冲那小子笑笑。笑的当口,有熟人在向陆老头招呼。陆老头转过身,发现招呼的人已骑着电瓶车远去,便连忙冲那背影大声回应,哎……你……你好,我……这是去女儿家呢!
时近年关,银行工作的女儿未像往年般忙碌。女儿经过十多年的论资排辈,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从分行熬进了总行。去年,由科员爬上了主任的职位。等当上了官,女儿才一览众山小似的大发感慨:老爸,什么无官一身轻,有官才是真正的一身轻啊!
是女儿开的门。
女儿把陆老头肩扛手拎的大包小包,逐一运进了厨房。然后,分门别类裹上保险膜,准备储存冰柜。这是他们父女间的一种默契。确切地说,起初是陆老头对女儿的一种愧疚与责任;是陆老头必须遵循的亡妻遗愿。久之,则演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自然得就像鼻涕水往下淌一样。陆老头这样满满当当、呼哧呼哧跑一趟,女儿家一星期不用去菜市场了。
往冰柜放香肠时,女儿迟疑了一下说,老爸,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准备香肠,晓斌他们税务局要发整箱整箱的。陆老头晃晃汗津津的脑袋说,流水线上生产的哪有自己灌的真材实料。你闻闻,多香!女儿瞪大疑惑的眼睛说,老爸,你不是不会灌香肠的嘛,自从咱妈离开后,咱家就从未灌过。陆老头把滑到嘴唇上的眼镜往鼻梁上推推,乐呵呵地告诉女儿,这是人家帮忙的。
人家?谁这么好心?女儿的两条柳眉瞬间倒竖起来。
身高一米八零,体重九十五公斤,年迈七旬的陆老头就怕女儿这两条柳眉。说来也怪,女儿的体态、肤色、五官像极了陆老头,独独这两条柳眉像她母亲,一样的春风荡漾;一样的冰封雪盖。当年气吞河山的陆老头就是被妻子两条荡漾在春风中的柳眉撩醉的。等他苏醒后发现,这柳眉原来可以多功能的。陆老头曾仔细研究过妻子的眉毛,如果把这两股倒立着的眉毛的眉头各自延长一公分,恰似一个标准的“X”形警戒图,在这图形面前,陆老头是万万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比方说,戏曲系毕业的陆老头,吹拉弹唱跳全能,在单位身居工会主席要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满世界盛行“蓬嚓蓬嚓蓬蓬嚓”。腰板挺直、仪表堂堂的陆主席亲自挂帅,率领单位一班俊男靓女,跳出了系统,跳出了区,跳上了市总决赛的大舞台。他与女同事自编自演的一出什么什么舞,还荣获一等奖!当乐不可支的陆主席把获奖证书及一摞同事们在台下为他俩抓拍的“无间”照拿出来给妻子欣赏时,妻子嘴一撇,从牙缝间蹦出一个字——“骚”。立马把“X”形警示出来。大概为防他掉以轻心,妻子把这幅警戒图足足摆了一个月,白天摆,晚上也摆。陆老头就是在此期间的某个深夜,等妻子熟睡了之后才敢研究起其眉的。好漫长的一个月啊,明明身处汗流浃背的盛夏,陆老头却如临冰窟!即便在妻子作古十年后的今天,陆老头仍被女儿的柳眉搅得心有余悸,背脊发凉!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女儿。
陆老头又“嘿嘿嘿”一笑,叫女儿猜。女儿不耐烦了,说,我到哪去猜,猜不到。陆老头说是社区的陈阿姨帮忙弄的。陆老头说你可还记得,就是住在咱前面一幢楼三楼的那个陈阿姨。女儿当然记得对面三楼的那个陈阿姨,那个经常站在后阳台对着自己无端微笑的陈阿姨。女儿不仅记得她的笑容,而且还记得又一次在楼下相遇时,陈阿姨亲昵地摸摸自己高翘的马尾,夸自己摸样文静又秀气,哪像男孩子又野又皮;女儿还记得陈阿姨家是单亲家庭,她独自带着个儿子,印象中比自己小二届的陈阿姨儿子,倒不是又野又皮的那种。
陆老头说,这陈阿姨苦尽甘来了,儿子读书读到了外国,继而在外国工作,成家。儿子三番五次催促陈阿姨移居,陈阿姨不情愿,说像她这种能把ABCD指认成蚯蚓的,到了国外不就是个瞎子聋子。
女儿听到此,两眼盯住陆老头,嘴一撇,狠狠地责问:怎么,你俩搭上了?女儿的目光,像两把燃烧的火炬。
女儿的撇嘴习惯,也像她母亲。学过遗传学的陆老头清楚,习惯是不会遗传的,而是他们夫妻俩给惯的。
陆老头与妻子经过八年持之以恒,方收获了女儿这枚战果,处处顺着,时时宠着,像尊菩萨似的小心供着。要月亮搬梯子要入地掘洞洞。比如一次陆老头去幼儿园接女儿,骑在他肩膀上的女儿要求吃金币巧克力。父女俩拐进了商城,出来时迎面碰到办公室同事领着孩子在溜达,陆老头就自作主张分了两块巧克力给同事孩子。女儿见状,嘴巴一撇,开始哭闹,非要陆老头重新买不可。
女儿天资倒还聪颖,成绩优秀,学业上未要他们操多少心,金融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考入银行。后来谈了个税务局的男友,一个银行一个税务,雷打不动的金饭碗,羡煞左右邻居亲朋好友。按说吃不完穿不完,用不愁花不愁,偏偏陆老头夫妻俩怕女儿冻着饿着,累坏忙坏,从女儿怀孕那天起,义无反顾搬进女儿家,买汰烧煮二十四小时全程服务。女儿除了吃饭动筷子,排泄动手纸,其它不动一根指头。
美中不足的是妻子十年前不幸身染绝症,临终那刻,不是把陆老头托付给女儿,而是把女儿交代给了陆老头。此时,妻子的蛾眉像被野火施虐过的树林,仅剩下几截稀稀拉拉的桩桩。妻子攥住陆老头的手不肯撒去,妻子不放心女儿,妻子一定要陆老头照顾好女儿……
那一年,女儿二十八,女儿的儿子两岁。那一年,陆老头五十九。应该还有两年退休的他,趁单位重组,主动要求内退,在女儿家全心全意驻扎下来。
一晃,小孙子上小学了。
一天,陆老头照例去大卖场采购。转悠的当口,熙熙人群中传来“陆主席陆主席”的喊声,陆老头越过攒动的人头循声而望,多年未谋面的老同事朝自己挤了过来,一把拉住陆老头拎着马铃薯的胳膊,难掩激动。说是同事,那人其实只是单位下属车间的普通工人,因擅长唱歌,被当年的陆主席点名借调到工会开展活动,加上两者年龄相仿,投话缘,互为知己。今天见那同事,却是红颜墨发,西装领结,锃亮皮履,一扫当年生产一线的邋遢相。再看当年号称系统第一才子的陆老头,腆着个七八个月身孕般的肚皮,飘摇的枯发像寒风中的芦花,油渍渍的衣衫像包片片鸭的面皮儿。难怪四目相对时,俩人的表情都显诧异,一个惊叹:家伙你越活越精神了!一个感慨,岁月不饶人啊陆主席,你当年的翩翩风度哪去了啊!
陆老头欲拉同事去附近酒楼小聚。同事推脱:改日。今天采购完,得赶紧去文化宫排练节目,九九重阳节要向全市人民汇报演出。原来,同事退休后,即进老年大学圆大学梦,学书法,学国画,学声乐,不仅是街道老年合唱团成员,而且被选拔进市老年合唱团担任领唱。
同事问陆老头:你,怎样?
陆老头含糊其词,能整什么样?围着女儿一家三口转,围着油盐柴米锅碗瓢盆转,只打瞌睡的辰光属于自己。
同事理解万岁般朗声一笑:噢,也是华丽的一种,由主席改行高级保姆了。分别时,却又惺惺惜惺惺拍拍陆老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夕阳无限好,抓紧时间替自己活几天吧,活出个劲道儿来!
一星期后,陆老头面对女儿提交辞呈,辞呈中没提及巧遇同事的片段,只说自己年纪渐增,腿脚越不灵便,爬五楼已经力不从心,想搬回自己二楼的那个窝去。二来自己早晚要成为女儿的累赘,累赘这玩意不是好侍弄的,不如趁未成累赘前风光离开,就像当年向单位提交辞呈一样,也算是激流勇退的一种吧。再说小孙子也懂事理了,晓得用套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了。最后,陆老头坚定地明确地表示,离开他们并非不关心他们,自己一星期来一次。在此基础上,从退休金中拿出一千贴女儿,余下的一千多,作自己生活费。陆老头甚至满怀愧疚地对女儿表白,你母亲嘱我好好照顾你,但你看我……我现在……这一千,算我未尽的责任,你就用它请个保姆或钟点工吧。女儿略作沉思,觉得陆老头的辞呈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就应承着:不就是“一碗汤”的距离嘛,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到底谁来谁去,女儿没说清楚。
回到自家的陆老头,第二天便翻箱倒柜寻妻子在世时烫得笔挺的几套西服,紧绷绷是肯定的了,无论这套灰色的或是那套棕色的,无论是第二粒或第三粒纽子随你怎么用劲拽也扣不上去的。就这么着吧,西服敞开着才显得风度。在陆老头意识里,西服本就敞开着的。
接下来,便是刮须,染发。
从未染过发的陆老头面对自己“忽如一夜春风来”的一头墨发相当不知所措,坐在转椅上嘟哝:太别扭了,太别扭了!理发师鼓劲: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久了就适应了。陆老头又忐忑起来,问理发师能不能把这墨色褪去一点点?理发师双手一摊说,没见过才染好的就要褪的。陆老头突然灵光一闪,下决心似的一挥手,干脆推了它,统统推光。不管白毛黑毛,推光不就省烦恼!这一次,陆老头对自己的形象来了个空前的彻底的颠覆。
第三天,陆老头直奔社区而去,他从同事处得知,老年活动的根据地在社区。一去不要紧,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家”的感觉,一群认识或不认识的爷们娘们,随兴所至的读书,看报,泼墨挥毫。其中就有陈阿姨的身影,陈阿姨似乎最忙最活跃,没事时,往胳膊箍个红套套,在小区内来回巡逻。她告诉陆老头,因本小区非全封闭小区,“白日闯”事件已发生了多起,你得千万千万小心,锁好门,关好窗。就在本月,两个鼠眉贼眼的家伙在九号楼徘徊,我疑心着上前盘问,只三两个会合,他们便落荒而逃。你说,不是小偷是什么!
陈阿姨一惊一乍的表情撩拨了陆老头的兴致,问有没有红套套了,给我一个,让我过过社区警察的瘾。
陆老头当然没忘记对女儿许下的诺言,每个星期大包小包去趟女儿家,每个月“啪”一千元给女儿。女儿倒没有雇保姆,而是把全部家务踹给了老公,自己呢,专心研究起驻颜秘诀来。把陆老头给的钱如数涂抹到了脸上、手上,把自己涂抹得光鲜鲜、水灵灵。女儿指着梳妆台上一溜高高低低的瓶子对陆老头说,女人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陆老头莫名其妙:谁对你不好啦?晓斌他敢对你不好?你的母亲,一辈子就好搽个“友谊”,我不照样对她友谊了一辈子。女儿嘴一撇,笑了说,老爸你过时了。
女儿把买化妆品时商家赠送的红色拉杆箱拖到陆老头面前:老爸,以后来我家,不必肩扛手提了,就用这拉杆箱,你看,多轻巧多方便。女儿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陆老头的光头高兴得像鸡食米,连声夸赞:还是咱女儿想得周到!是咱女儿想得周到啊!
回去时,陆老头决定拖着拉杆箱直接去社区,他要让那帮爷们娘们看看,我陆老头也有个孝顺女。
活动室在楼上,陆老头顺势把拉杆箱往上拖,“乒乒乓乓”中,低部的塑料轮盘发出了抗议,“骨碌碌”滚下楼梯。陈阿姨眼尖,追到楼下捡了回来,两人齐心协力往上装时,却无论如何装不上去了。陈阿姨看看陆老头,帮着懊恼:倒负你女儿一片孝心了,改天到我家拖个拉杆箱,我儿子从国外拖回来的洋货,摔不坏,踩不瘪。我反正哪都不去,用不着。
陆老头说,不要的,我还是用布兜兜吧,妻子在世时缝了好几个,也挺结实的。再说肩扛手提可以锻炼身体,减少脂肪。你看,这几年我的体重控制得蛮理想。
陈阿姨围着陆老头转了一圈 ,满意地附和:确实比刚从女儿家回来时精神。
时光飞逝。
不知不觉的,陆老头回家四年多了。
不知不觉的,又要过年了。
那天,陈阿姨问陆老头,过年你灌不灌香肠?我儿子打电话过来,说非常想吃我灌的香肠。你瞧这孩子,到了国外这么多年,仍然惦记着这东西。陆老头本想用女儿“晓斌单位发一整箱一整箱”来回绝,转念一想自从妻子去世,没吃到过原汁原味的手工香肠,便犹豫着说灌的香肠好是好,就是麻烦。陈阿姨一拍巴掌说不麻烦。你只管备好材料,其它由我来完成。
陆老头按照陈阿姨的吩咐,买了十斤肉,三两肠衣。陈阿姨发现没有大葱,返身去自己家后阳台掐了一大把,没切成段,直接腌了进去。边腌边说我儿子最喜欢葱味了。
陆老头记忆里,妻子是从来不放大葱的。
女儿在责问“你们搭上了”的同时,把两根香肠摔到地砖上,“哼”了一声说,什么香肠,哪有掺菜叶的香肠!
陆老头解释这不是菜叶,是葱。放葱香!
女儿嚷道:左一个香,右一个香,你拎回去自己吃去!
陆老头丧气地把香肠装进兜兜,对女儿说,人家陈阿姨是热心肠,你别瞎猜。
女儿“吥”了一口说,热心,她偏偏对你热心,她对其他有家室的老头有没有表演出热心?对像她一样的老婆子们,有没有热心?
女儿叫住欲往外走的陆老头,说老爸你先坐下来,我有话。陆老头问什么话?女儿说这几年退休人员的工资涨了又涨,现在你的工资应该有三千了吧?陆老头说不错,从今年一月份起,拿三千零八十。女儿说水涨船高,化妆品也涨价了。下个月起,你得贴我二千。陆老头不假思索就满口答应,又说没什么事了吧,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女儿说等等,我还有件事请你考虑考虑,你能不能搬来与我们共吃共住,那样的话,另外的一千零八十不就也省下了。当然,钱是次要的,主要互相有个照应。
陆老头拎起兜兜,走到门口的当口,女儿盯着他的后背又追了一句:好好想想,思忖思忖,过完这个年,给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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