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元：大风歌沛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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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节选自《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李开元 著 三联书店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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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歌沛县情
文 | 李开元
摘自《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
刘邦的故乡泗水郡沛县，在蕲县北，距离不到四百里。对于刘邦来说，这些熊启项燕、陈胜吴广的往事，近在身边，耳闻目睹，既是历史，也是现实。会甄乡会战结束，刘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旧日的回忆，一一涌上心头，多是故国故乡故人，尽是楚语楚歌楚舞。自起兵离开沛县以来，十四年间，只回去过一次。说不得是回去，只是路过。也说不得是路过，只是逃亡经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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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开元/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7
会甄乡会战，带病指挥汉军的刘邦，被流矢所中。旧创加上新伤，病情愈益加重。此时的刘邦，已经过了六十岁，自感时日无多。他决定暂时不回长安，下令车驾北上，往故乡沛县而去。
先到徐州，接受弟弟、楚王刘交的盛迎。一同到了沛县（国），刘邦一行住了下来。在行宫中大摆酒宴，招待沛县的父老兄弟。酒席宴上，乐舞助兴，沛县儿童一百二十人的童声合唱，最是动人。酒酣的刘邦，难得的好心情，亲自击筑奏乐，和着乐声，自作自歌，当场唱出一阕《大风歌》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意是说，忆往昔，我如云起，随大风飞扬；看如今，我威临海内，荣归故乡；问将来，岂能得勇士，镇守四方？
兴头上的刘邦，让一百二十位沛县儿童附声同唱，满场欢声中，刘邦情不自禁，起身离席进入场中，高歌起舞。自歌自舞的刘邦，慷慨感怀，盈眶的泪水，忍不住成行成行地流淌下来。
泪流成行的刘邦，动情地对沛县的父老兄弟说道：“游子思念故乡。我虽然定都关中，死后我的魂魄，依然思念乐土沛县。我刘邦以沛公起兵，诛暴虐而有天下。沛县啊沛县，是我的根啊！从今以后，我以沛县做汤沐地，不离不弃；沛县之民，世世代代，免除租税徭役。”
汤沐地，本义是入浴的地方，借用来指称帝王之家的私人领地，其子民，是帝王之家的私属，其赋税，供帝王之家私用。皇帝刘邦，将沛县作为自己的汤沐地，永久免除沛县人的租税徭役，对于沛县人来说，不但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无上的恩惠。感激不尽的沛县父老兄弟，人人乐极，个个欢喜，举杯痛饮，交觞同庆。畅饮同庆酒宴间，乡亲们与刘邦君臣，絮絮道及彼此的相识，叨叨忆起当年的往事，那种久别重逢后的乡情，历经了大苦大难、大功大业的发酵，浓烈得化不开。
刘邦一行，在沛县住了十多天，准备离去。沛县的父老兄弟苦苦挽留，不让刘邦离去。刘邦也恋恋说道：“我不是不想多留，是我人多消耗大，沛县难以供应。”乡亲们这才勉强放刘邦离去。
刘邦一行离开沛县离宫之日，沛县人民都来送行，屠狗宰羊、牵牛奉酒，相望于道。一时间，整个沛县为之空巷。
乡情浓酽，盛情难却，感动得刘邦，又留下来住了三天，继续与乡亲们痛饮。临行前的刘邦，问及乡亲们还有什么要求和希望。这时候，沛县的父老皆离席顿首，恳求刘邦道：“承蒙陛下恩赐，沛县有幸世世代代免除租税徭役，唯有丰邑，没有得到陛下的恩准，还望陛下哀怜。”
刘邦低头不语，踌躇了好久，方才动情地说道：“丰邑，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最是没有忘记过。只是想不得那件事，丰邑人竟然跟随雍齿，拔了我的旗帜，倒戈投靠了魏国。”
乡亲们再三苦苦哀求，曹参、樊哙、夏侯婴等一帮沛县出身的大臣，也都为丰邑求情，说是雍齿都已经封了汁邡侯，当年的一时之怨，也就随风吹去了。拗不过众人的请求，刘邦终于同意比照沛县，丰邑也享受同样的待遇，世世代代，免除租税徭役。
我们已经叙述过，刘邦出生于公元前256年，他的出生地丰邑，本是楚国的领土，秦灭楚后，丰邑属于沛县的一部分。刘邦起兵沛县，打的是楚国的旗号，不久，他领军外出作战，委派同乡雍齿留守丰邑。魏国的军队打来，包围了丰邑，雍齿反水，留守的丰邑人也跟着成了魏国臣民，多次武力抗拒刘邦的回归。这件事情，无异于背后一刀，气得刘邦大病一场，成了他终身不能忘怀的仇怨。
沛县这个地方，秦时是泗水郡的属县。汉帝国建立，刘邦分封弟弟刘交为楚王，定都彭城，领有旧秦的薛、东海、彭城三郡，沛县归属于楚国。高帝十一年，刘邦封刘濞为沛侯，沛县从楚国独立出来，建立沛国，成为刘濞的领地。刘邦大风歌沛县行时，在丰沛地方主持接待的，正是沛侯刘濞，当时的沛县父老乡亲，都是刘濞沛国的子民。
刘濞，是刘邦二哥刘喜的儿子。高帝六年，刘喜被封为代王。刘喜老实巴交，干农活养家糊口是把好手，不是主政当王的料，不久，匈奴骑兵打来，他弃国逃亡，被褫夺了王位，降级为合阳侯，从此心安理得，在长安附近过起锦衣玉食的无忧生活。刘濞与父亲气质完全不同，不仅身强力壮，孔武有力，而且敢做敢当，能出头主事。刘邦亲征英布时，刘濞年方二十，以骑兵将领的职务，随同作战，颇得刘邦赏识。
英布之乱中，荆王刘贾被英布攻杀，荆国失主，由谁来接替刘贾，镇抚荆国地区，是刘邦必须马上解决的事情。当时，刘邦的诸位儿子，不论年纪长幼，都已经封了王，他的视线，自然就落在了刘濞身上。
从时间上看，刘邦大风歌沛县行、改沛国为皇帝汤沐地、分封刘濞为吴王，都在高帝十一年十月。从事理上讲，这三件事情，前后紧密关联。想来，或许就在大风歌的酒席宴上，刘邦废除了刘濞的沛国，将沛国之地作为自己的汤沐地。同时，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领有东阳、鄣、会稽三郡五十三县。如此分封，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皆大欢喜，喜上加喜。
我整理历史到这里，不禁有所感慨。古往今来，开国帝王的家乡，因为是龙兴之地，其地位非同寻常。西汉帝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依靠地域集团建立的王朝国家，沛县出身的开国功臣，自始至终是刘邦集团核心中的核心、汉政权栋梁中的主干。这批人以萧何和曹参为代表，史称“萧曹故人”，也被史家称为“丰沛元从集团”。这批沛县人，不但是刘邦政权的政治支柱，他们共有的丰沛乡情，也是刘邦集团核心的精神家园。汉帝国施政行政的种种形态，由他们主持制定，西汉初年历史的种种特点，也由他们主持上演。
掩卷思量开去，大风歌沛县行时，汉朝是刘邦的汉朝，楚国是刘交的楚国，沛县是刘濞的沛国。汉朝、楚国、沛国的君主近臣，都是沛县乡里的邻人。刘邦一行久在沛县停留，沉浸乡情不忍离去，其欢歌笑语，依依不舍的身影背后，是身边的萧曹故人们、沛县子弟兵们以及数万家属乡亲们的集体之情。
图片 | 楚汉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