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飞:《犹似昨日共笑语,不信今朝辞我别》
8月10日的中午,接到四姐给我发来的信息,得知87岁的大爷刚刚走了,于是与妻子匆匆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立即驱车赶往邹城。
对于大爷的离世,我们都是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的。去年高考后第三天,我去探望他时,他就已经在ICU里呆了两个月了。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在ICU待了16个月。
路上我基本上没怎么停,六个多小时后,终于赶到了殡仪馆。本来打算当天晚上我守灵的,但是因为长途开车,又没有吃饭,几位姐姐坚决要求我先回酒店休息,我只好答应第二天晚上再守。
第二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拨亲友,我和堂兄留下守灵。我基本不会在外人面前流泪,所以从到达那一刻,到守灵的这二十多个小时里,我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灵堂里只剩下了我和堂兄。
我开始坐在大爷的灵前,将一叠叠纸钱扔进火盆中,任由眼泪流下来。而我们爷俩交往的一幕幕也不断浮上了心头。
“大爷”这个称呼,是我们这个家族特有的,按照本地的习惯,本来我应该称呼“大爹”的,但是我们家族称“大爷”,即使关系非常近。大爷是我二爷爷家的长子,我对他最早的印象,还是六七岁的时候二爷爷去世后,大爷回来送骨灰的时候。
在这以后,大爷隔几年都要回来一次,回来看我爷爷,也就是他的三叔。这几天跟几位长辈聊起大爷的一生,我跟他们说,其实我大爷小时候是真的不容易。那时候家里穷,家里状况不断,以至于没有钱交学费,我爷爷到菜园里割了韭菜挑到集上卖了,让他拿着卖韭菜的钱回去继续念书。
大爷最终很争气,考入了莱阳农学院,成了村子里难得一见的几个读书人之一,毕业后分配到了邹城工作。
我至今仍记得我大一的时候去邹城,大爷召集了全家人吃饭,高兴地向全家宣布:“我们家八辈子才出了一个大学生!”
得知我第二天要去北京找朋友玩,大爷晚上来到我的房间,掏出几张五十的钱来给我,我本来要拒绝,被他一瞪眼不容拒绝的一句:“拿着!”,我只好接着。然而不到十分钟,他又回来了,告诉我刚才给我少了,没开灯,他以为那是100一张的,回去才发现是50的,于是又拿出了一份,还是不容拒绝的“拿着!”
大学四年,因为离着邹城近,我每年都要过去一次,看看他和大娘,每次临走的时候大爷都要往我手里塞钱。直到我工作后第一年去看他,临走了他又开始掏钱,这次我被他逗乐了,我说我都工作了,您还给我钱干啥?他这才笑笑,说:“你拿着打车票。”这次我是坚决拒绝,他只好作罢。
去的时候我给他带了两瓶茅台,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打开了一瓶,那时茅台虽然便宜,也要500多一瓶,他不心疼,我倒是有些心疼,我说:“您别开啊,等来了好客您再开。”大爷说:“什么好客?你就是好客!”
其实这话不虚,因为这么多年,只要我去了,是必须召集全家人,到饭店正式吃一顿饭才行的。大概是几十年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老家人尤其是子侄对他的意义格外不同吧。
到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开始不良于行,然而每次我走,他都要颤颤巍巍地走十几分钟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尽头,目送着我离开。后来三姐夫跟我说:“你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待遇的人。”
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大爷也给我讲讲他的从前,谈到当年县委让他去当秘书,他拒绝了,理由是“俺家没有当官的人,干不了”。听到这里我就埋怨他,我说您看看,您怎么能不去呢,您当时要是去了,咱家现在不就有当官的了,俺们这些人还能跟你沾点光。他依然是很坚决地说:“不去!”
又谈到当年晋职称,他把机会让给别人的事,我听了很无语,觉得他有点太“大公无私”了,然而这就是最真实的他。
大爷一生要强,直到最后不良于行的时候,依然坚持自己照顾自己,不愿让人帮忙,有一年我去,听他告诉我说晚上下床的时候摔过几次,因为开灯不方便,只能打手电。我赶紧去市场买来材料,给他在床头装了一个灯,装了一个特殊的开关,放在他身边手一伸就能摸到的地方,后来我再去的时候他告诉我:“你给我装的这个灯,起了大作用了!”
那次大概是他清醒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了吧。中午吃完饭,我扶着他回房间睡觉,扶上床这么一件事,竟然累了我一身大汗。
昨天从火化场出来,骨灰盒按规矩是需要我抱着的。路过唐王湖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曾经他带着我钓鱼的地方,那时他还能自己骑着自行车,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
去邹城的路上,我告诉妻子,我们家的老人离世,基本上都会下大雨,恐怕大爷也不会例外。
果然。
我们到了火化场的时候,天只是阴的,等我们把遗体交给工作人员后,一会儿大雨就下了下来。而当我们接骨灰的时候,雨又停了。结果回到墓地的时候,原本墓地没下雨,突然又大雨倾盆。
我抱着骨灰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我抚摸着盒子,告诉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抱着他了。骨灰盒很重,抱着上山很吃力,到了山顶我全身都已经湿透了,有雨水也有汗水,然而我却非常欣慰自己能有这样的机缘,送大爷最后一程。到达山顶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我在想,大概这冥冥之中,真的有些什么吧。
下葬的时候,管事的老人调整了骨灰盒的方向,朝向了西南,告诉我们这是朝向了微山湖的方向。我想了想觉得也不错,背后的东北方就是老家,想来现在的他已经摆脱了身体的束缚,想回一次家,已经非常容易了吧。
87岁,也算是高寿,对于在ICU抗争了16个月的他,也是解脱。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地说这是“喜丧”,然而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回来的路上妻子跟我说:“昨晚吃完饭,你看别人都没事,就你和四个姐姐在哭……”其实我们依然不愿意接受他已经走了的事实,大概喝了酒后,才让我们有了宣泄情绪的借口吧。
我想,大爷在天有灵,一定会知晓我们对他的思念。
祝愿他老人家早返极乐,重坐莲台。就写到这里吧,权做一篇祭文,借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