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春的故事
山上又热闹了。
这几天,总有两三只猫在这头那头豪狠凶猛地啸叫。以猫偌大一点体型,何以发出如此洪大凄厉的声音?这得憋着多大的一口气多么催命的一股劲?
嗷一一,嗷一一,嗷一一⋯⋯
这近乎绝望到疯狂的叫,很有节奏,间隔的时间很短,下一声似乎总比上一声更倾力。
这是山上的野猫在"叫春"。它们或一只、或两只,有时是三四只这边叫那边和,那边叫,这边应。偶尔,听得出是多只聚在一起,发出相互撕咬的凌厉惨叫,最瘆人的,是那一声声叫到没气的长声,似乎有沉入地狱的悲惨。
只有山川野猫才有这种纵情于野山的方便,也只有野猫才能发如此倾情恣肆的叫。家猫若发此嚎叫,恐怕早被主人弃置荒野了。
与野猫不同,家猫的生活是别致的。
如今,家猫成为人们生活富足优渥之后的宠物,已深度介入人类生活,它们的任务是陪伴,或者表演伶俐、乖巧、聪明、可爱,最好通那么一点点人性。它们的性生活及传宗接代有专门机构安排。大多数男猫像讨皇上喜欢的太监一样在幼时就被阉割了,大多数女猫被切除了卵巢。割除尘根,一刀解忧,一劳永逸,它们,一辈子不会发情,当然永远也不会叫春。
阅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许多人,在满心疮痍之后,需要的是百依百顺、服服帖帖、只有顺从、毫无麻烦的生灵,就像皇帝需要俯首帖耳的大臣,极少有照顾到自家宠物猫的主人,能把自家宠物的性生活、生育权当回事。
但我还是有机会听到关于猫敏感的故事。
小区附近、铁路公园旁有块公共空地,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一大拨老大姐在那儿活动。早晨打太极拳,傍晚跳广场舞。猫啊狗的,都栓在树上或凉棚里,有时也散放。
我有天路过,正好一位大姐抖着、拍着、抚摸着在安抚她的波斯猫。
丽娜不急,不急,我今天就带你去见你对像,哦哦哦!再忍一忍。
不看见猫,容易误以为她在安慰自己的女儿。
一位大姐揍拢来说,这回丽娜生了,无论如何我要领养一位先生或者小姐。
抱猫大姐有些骄傲,也很慷慨,说,就冲你给我家丽娜介绍那么好一个对象,就不能少了你的。
走了很远,我还是无法撇下捡耳朵听来的这个给猫找性伴侣其实是找出轨对象的情节。
丽娜,它保留了完整的生命特征,它的叫春显然没有被禁止,某种意义上,应该还得到了一定的鼓励,只是,它无法像山野之猫一样,有愿意和不愿意、喜欢或不喜欢的权利,可以自由恋爱,自主择偶。不管它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它的性生活、生育等被主人之命、媒妁之言安排了,依然有不被对方认可、接纳的可能,它与对象的媾合很可能将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选择并习惯过养尊处优生活的宠物们,让度自由、自尊乃至生命中传宗接代的权利,在主人看来从来就不是什么问题。人间就没有关于宠物的自由、自尊的问题。宠物只能选择被安排的生活,并且终生必须看主人的脸色行事。遇到缺德暴戾的主人,多半还不能善终。
相比之下,山野之猫如此放肆放伍放陆地声嘶力歇展示它的情欲、发布它的需求、吸引着异性之爱,旁若无人,不管不顾,大有爱情一泄汪洋的激情,真不枉为野猫一场。
我们也很烦它们。我们这栋楼的人都烦它们。
妈蛋,山上的野猫年年这时候叫春,吵死了。
言辞透着厌弃,也透着无奈。
也有人往山上扔土块或石子,也可能是小瓶子啥的,还伴着骂。
去你妈的死猫,一天到晚,叫叫叫,嚎嚎嚎,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扔一个,骂一声。
叫春猫们大多数时候全无反应,偶尔可能有某只感觉到天降异物,消停一小会,叫声依旧。参与叫春重唱、合唱的劲头有增无减。
山野,森林,那是它们的领地,即使是万物主宰的人,生存于不同的空间,过着不一样的生活,隔着院墙、隔着森林,也还是要换位思考嘛。何况,到底是谁在打扰谁?谁在欺负谁?站在上帝的角度,还真不好说。
我一家人也烦。它们这样此起彼伏地高唱山歌,我受不了啊,尤其晚上,它们通宵达旦无休无止地高叫,我得睡觉啊。
太太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恻隐之心。
或者是老猫生了小猫,没有吃的,饿了⋯⋯
我只想到它们在求偶,在招蜂引蝶,在施放本能的欲望,太太关注的,却是它们在美满姻缘之后养儿育女的艰辛。母性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慈悲、悲悯,还在于寄情于生命的责任和担当。
无由的,就有些惭愧。不禁试着忍受和接纳山野叫春的野猫们。
我也曾抱怨它们找个对象这么高调,搞这么大的动静,也曾十分厌恶它们一点也不好听的沙哑粗砺之声。
但我忽视了它们的权利。也忽视了它们作为自然生灵突破丛林规则逸然生存至今的艰辛。它们生存于山野一年到头我们极少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也只是春季的这几天,我们才会知道,在这山野森林中,原来还生存着这么多健康的猫猫。
接纳也并不是太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