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大航海时代(上)
注:本文并非本人原创,而是转载自公众号:小鲜传(fish_craft)。
关注本公众号的老读者都知道,本公众号基本都是发表的本人原创,从来没有过首篇非原创的文章。特地开此先例,是因为该文确实写得好,而且跟本人的思路颇多契合,内容深度比甲午谍战什么强多了,故特此放到首篇。在原文基础上略有修改,将某些东西说得更透一些。
大航海斗士 飞儿乐团 - Better Life
对于我们当今这个时代的形态影响最大的历史事件,毫无疑问是五百年前的那场大航海。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这个世界的运行秩序、世界流行的文化、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当今世界文明的主要特征等方方面面,都来源于那个时代。因此,很有对其进行解读的必要。
一、从经纬度说起
如果地球是一个西瓜,那么我们有无数种方法把它横着切开,所以地球有无数条纬线。但是这无数种方法中,只有一种能把它切成对称的两半。这种切法对应的“切割线”就是赤道,因此赤道天然就是0度纬线。
同样地,我们有无数种方法把地球从顶端切开,所以地球也有无数条经线。但是每一种从顶切开的方法,都可以切出对称的两半。所以每一条经线在几何上都是等价的,没有任何一条经线天然就是0度经线。
古代中国人一向以世界中央自居。如果他们知道经线的概念,一定会把长安或洛阳的位置设定为0度经线。近代欧洲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国都先后宣布过自己的0度经线,为此一度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荣誉总是属于强者,日不落帝国的首都伦敦最终胜出。在地球的无数条经线中,以经过格林尼治天文台的那一条为0度。
从地球的角度看,所谓0度经线不过是一群微小生物的自说自话、争权夺利的结果,是随机的结果。
但是,这种看似“随机”的结果背后,又蕴藏着历史的必然。
如果我们仔细端详一下地球仪,就会发现这条线的奥妙。它的东边是欧亚非大陆,它的西边是美洲大陆。它与欧亚非靠得更近,离美洲稍远。但因为欧亚非比美洲面积大,所以东西两边基本平衡。总之,它差不多正好位于各块大陆的“中央”。
换句话说,从海运的角度考虑,位于0度经线的英国,很适合作为世界的枢纽。
如果单纯从地理的角度来说,同样位于0度经线附近的伊比利亚半岛,同时联通地中海和大西洋,似乎更适合做天下枢纽。历史也不是给这块土地的主人西班牙人以机会,他们也确实曾经成为“日不落帝国”,但是他们最终没有把握住机会,而将宰执天下的权柄输给了英国人。
西班牙帝国版图
如果我们“反过来”看这个问题就更清楚了。0度经线的“背后”是180度经线,它们共同组成一个圆。从太空中观察180度经线,几乎满眼都是海洋,只有些许岛屿和陆地的边缘。那里的景观与覆盖着大片陆地的0度经线截然不同。
其实180度经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国际日期变更线。它的由来比较复杂。在宇宙空间里,时间固然只有一个,但是由于地球自转,各地观察到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间不同。而世界各地对“现在是几点钟”的定义都是根据白天黑夜来的,所以各地的“地区时”都不一样。太阳在各地依次升起,使各个“地区时”依次相接,形成了一个环。
那么到底哪里是这个环的起点?哪里是最早开始新一天的地方?
跟0度经线一样,这个日期变更线也得由人为划定。不过,这条线可不像0度经线那样受欢迎。因为在它的两边,日期总是相差1天。它所经过的地区,必然大受干扰。所以人们要找的是一条最不重要的经线来当日期变更线。而0度经线的正背后,180度经线,恰好没有穿过任何一块重要的陆地,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国际日期变更线。
现在我们发现,各块大陆的经济重心和人口分布不仅一致地“靠近”0度经线,并且还一致地“远离”它背后的180度经线。
这个现象纯粹是巧合吗?如果不是,那又存在怎样的因果关系呢?
是人类历史决定了地理环境,还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人类历史?接下来,我们就讲讲这里面的故事。
二、远古航海
原始人类的航海能力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能够到达这个星球上一些极度孤立的角落。
夏威夷群岛,位于太平洋几乎正中部,距离日本将近6000公里,距离北美大陆约3700公里。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地方居然有原住民!他们显然不可能是在小岛上独立进化的,这些岛上也根本没有猿人的生存环境。岛民的祖先们只可能来自大陆。
根据檀香山毕夏普博物馆(Bishop Museum)的资料,夏威夷最早居民的祖先可追溯至中国的长三角地区,时间大约在5000-6000年前。他们是如何来到大洋深处的呢?北太平洋中还有一系列零星的岛屿,据推测,他们可能是在各个岛间接力航行过来的。
夏威夷岛位置
更极端的例子是复活节岛,它距离南美大陆3700公里,而且周边空无一岛。即使从西边离它最近的一个岛屿出发,单次航程也必须超过2000公里不能停歇,而且这条最短航线还是逆风的。要知道,美洲与非洲之间的最近距离,也只有大约2900公里。
复活节岛的位置
中南美洲的太平洋沿岸,曾经出土过一些奇特的文物,所以有人怀疑东亚人曾经渡海到达过美洲。另外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古代北欧人曾经通过冰岛、格陵兰中转到达北美洲东岸。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哥伦布作为美洲“发现者”的地位。因为只有他才把“发现”的信息带回文明世界,令文明世界做出相应反馈,从而引发被称作“哥伦布大交换”的生物、农作物、人种(包括黑奴)、文化、传染病、甚至思想观念的突发性交流。
哥伦布大交换
总之,我们应该明白一个事实:真正的航海发现,必须首先是一个社会行为,而不纯粹是技术行为。
有史可考的人类首次航行,发生在公元前3100年的古埃及。虽然他们的族群在2000多年前就已灭亡,但他们把自己的船画在了陶罐上。而太平洋群岛的岛民繁衍至今,却没有为他们祖先的航海伟业留下只言片语。也许是在岛上与世隔绝得太久,大多数岛民甚至已经忘记了怎么航海,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的。如果《倚天屠龙记》中的张翠山和殷素素被困住冰火岛上,并且再没有离开这岛,他们的后代估计会跟这些太平洋土著的状况差不多。
一个是偶发的无心为之,此后就中断了;一个是有意为之,并成为常规性行为。原始行为和文明行为的区别大抵在此。
最早的人类文明全都发源于北纬20°~40°的大河之滨,但古埃及的尼罗河能够拨得头筹,得益于三个先天优势。
其一是尼罗河的流向是自南向北的,而埃及常年吹北风。因此航船可以收帆而去,扬帆而回,对造船和航行的技术要求最低。
其二是尼罗河河道较直且少分支,所以河滨的各个人类据点之间的最短距离,很自然地就是通过尼罗河。这些分散的人类据点很容易通过尼罗河实现相互交流,最终汇合成文明。
第三是尼罗河注入地中海,临近即可与另一大古代文明“两河流域”交流。而两河流域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则都注入波斯湾。
交通连接的便利性,是催生文明的最重要因素。
如果以中国为例,其实我们的祖先智人,是通过云贵平原进入东亚,但是并没有在这些地区首先诞生文明,文明诞生在交通便利的中原一带。依托河洛平原、汾河谷地和渭河平原之间的交通便利性,依靠黄河及其支流带来的运输条件,华夏文明诞生。而在交通不便的云贵地区,有些部落甚至长期保持原始状态直到解放后。
早期人类迁徙路线
除了上述三个因素之外,其实还有第四个原因促进了古埃及航运的高度发展。由于远离中亚草原,古埃及是四大文明古国中最晚得到马的。古埃及文献中出现“马”,比出现“船”晚了1600年。陆运能力的缺乏,显然加重了对水运的依赖。
远离草原对古埃及人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他们得到了大自然更宝贵的馈赠:地中海。
三、接触模式
从地图上看,地中海是一个面。但在古代,它其实是一个环。
远离海岸线的地方被未知的迷雾所笼罩。人们不敢离开海岸线太远的理由很多,包括近岸风浪较小,陆地上的景物可以帮助导航,以及海难时逃生更容易,等等。但在另一方面,人类对跨海航行也没有迫切的需求。从意大利到埃及的航线,即使以帆船沿岸缓行,也只需数周即可到达。而在古代,这条航线的典型频率是一年一次往返。既然时间如此宽裕,又何必着急去跨海呢?
既然地中海是一个环,我们可以进一步把它想象成尼罗河的延伸,是以尼罗河三角洲为起点,沿逆时针方向画出的一个圆圈。
为什么是逆时针?因为船舶自尼罗河向北入海之后便转向东方,这是指向两河流域的方向。这里有腓尼基人。从腓尼基转向北向西,可以到达希腊,再从希腊向西,就会到达罗马。在文化上,罗马师从希腊是众所周知的。而希腊文化的根基“希腊字母”,则取自腓尼基字母。三者之间的源流关系,似乎在尼罗河入海时便已冥冥注定。
地中海环的作用,可以类比于其它古文明中心的大型河流。但它的长度和通航能力,远远超过地球上任何一条河流。更难得它整体上是东西向的。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相近的纬度气候相近,更方便文明交流。不同纬度由人们的生活习惯以及生产方式则存在很大的差异,交流起来要困难得多。
历史上的大国,如汉朝、孔雀王朝、罗马帝国等,其版图无一不是东西向的。欧亚大陆也因为整体呈东西向,成为文明孕育的温床。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都因为东西宽度不足,难以孕育发达的文明。
有趣的是,美国和俄罗斯在建国时的版图都是南北向的,之后通过一系列战争和兼并,最终也都变成了东西向。
中国南海在地形和规模上,都与地中海接近,但呈南北向,且主体位于赤道附近。中国人历来视其为过于炎热,而缺乏占领和开发的兴趣。
地中海这个无与伦比的水运大通道,催生了灿烂的地中海文明。俗话说,你有1个好主意,我有1个好主意,交流一下,你我都有了2个好主意。所以在地中海,思想是当之无愧的最佳贸易品。不过在实物领域,情况就不一样了。
海水带来盐碱,使其近岸不宜耕种,湿润的海风带来的潮湿气候,也并不太适合人类生存。所以文明中心不能直接靠海。而且船舶只能在具备一定条件的港口停靠。这就决定了环地中海文明必然呈现一种离散而非连续的分布。这种分布提高了贸易的门槛,使低价值或零散的货物难以进入流通。
考古发现,古代地中海文明能够建造许多大船,但在小船方面却缺乏建树,这证明了海运相对河运的高门槛:要么不要出港,出港就得动用大船。而这些大船上的主要贸易品是金银、葡萄酒、橄榄油、珠宝、毛皮和香料。
一句话,都是奢侈品。
拉动古代社会产业链的核心力量是人的生存需求。我向你提供粮食,你吃饱了就可以生产布匹。你向他提供衣物,他穿暖了就可以生产手工用品。只有形成了循环,产业链各环节才能发展。从产业链看,这些奢侈品都是孤立的断点,没有上下游拉动能力。金银的供给不能带动毛皮的发展,香料的供给也不能推动珠宝的发展。
欧洲虽然拥有便利的海洋运输条件,但是其内河航运条件却极为不利。整个欧洲的中间是阿尔卑斯山脉,另有比利牛斯山脉和喀尔巴阡山脉平原分布在山脉周围,而各条河流则是呈放射状分别流入海洋。这就导致每条河流形成较小的相对独立的航运单元,但彼此之间沟通极为不利。中间高、四周地的结构,也阻挡了内陆运输的尝试。
公元1世纪的古罗马帝国时代,曾经一度出现尼罗河三角洲的粮食规模化、系统性地大量外运。但这是由于罗马大面积推广葡萄和橄榄种植园,导致粮食生产能力下降,通过国家行政命令强制的结果,并非市场自发形成的经济循环。帝国的其它部分并没有生产出足以与之形成循环的贸易品。在此之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地中海文明在政治版图上分分合合。但在经济领域,它们保持着接触,却无法形成闭合的经济循环。
四、循环模式
如果把地中海环视为一条河流,则其长度无与伦比,而且流域全部位于温带。这个条件在地球上独一无二。
但如果把黄河、淮河和长江加在一起,则其流域广大和气候适宜,或可与地中海一争高低。不仅如此,这三条河流密集且平行地汇聚在中国东部平原地带。它们造成的冲积平原土质松软,可以比较容易地进行地理改造。
兴修运河,于交通、灌溉和水利一举三得。但是各水系之间落差不能太大,否则将极大地提高施工难度。在这一点上,中国东部又可谓得天独厚。从海河到钱塘江,纵横上千公里,水位落差基本可控制在30米以内。
从传说中的大禹时代,中国就有修建大型水利工程的传统。公元前5世纪,运河“邗沟”修成,连通了长江和淮河流域。随后,运河“鸿沟”修成,连通了淮河和黄河。在人类运河史上,这两条“沟”既非最早,也难言最大。但其意义却无可比拟。
黄河、长江都是大河,其中一个的流域面积即可与两河、尼罗河相比。以人力实现如此巨大区域之间的地理连通,中国人首开先河。北种小麦,南作水稻,北旱而南涝,全国同时发生饥荒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北方联系中亚,益于通商而苦于侵袭。南方作为后援,或以丝从商,或以米助战。从此中国文明开始享有“双核驱动”的优势。
到公元前3世纪秦始皇时代,船只从黄河边的咸阳下水,辗转通过各水系,理论上已经可以直达珠江边的广州。公元7世纪,京杭大运河基本成型。运河成型之前,长安、洛阳、益州,都有繁华之称。运河成型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地方能与运河沿线的淮、扬、苏、杭四大都市争锋了。
运河虽然开凿困难,但易于航行,而且通过的都是人口密集之地。因此运河航行的门槛远低于海运,为短途、高频、小量运输的发展提供了土壤。中国独有的发明“橹”,便生逢其时。
橹形似桨,但是安装在船尾,通过左右摇摆来排水前进。这是对鱼类尾部一种仿生学发明。因为免去了把桨抬出水面运动的过程,因此效率大为提高,有一橹抵三桨之说。但是橹只能有一根,最大也就是几个人摇,只适用于小船。而同时代地中海的战舰已能载上百人,分坐在船两侧划桨。此后,中国也逐渐能造百人乃至千人大船,而地中海文明却始终没有引入橹,大概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吧。
另外一个运河航行的优势是便于拉纤,也就是在岸上用纤绳拉着船走。说到拉纤,人们常能联想起困苦劳累的纤夫形象。其实如果按照现代人的标准,任何古代劳工都是困苦劳累的。某些职业能够传承不息,反而说明它有相当的合理性。
事实上,运载同样重量的货物,划船的效率数倍于陆路搬运,而拉纤的效率又数倍于划船。古希腊诗人把那些封闭在船体内终日劳作的桨手称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如果改为桨手,能否驱动同样载重的船只呢?
得益于便利的运输条件,运费的低廉,航运贸易便不再限于有限的奢侈品。据考证,运河贸易的大宗首推粮食,其它与“吃”相关的有油、盐、茶、糖、酒、豆、姜、枣等,与“穿”相关的有棉、丝、皮革及其制品等,与“用”相关的有竹木、陶瓷、铜铁制品,以及漆、烛、炭、纸、墨等。
人消费这些商品,因此人是这些商品的下游。而这些商品又被人力生产出来,因此人又是这些商品的上游。更多的吃、穿、用商品催生更多的人,而更多的人又生产出更多的商品。以人为核心,各条产业链形成了循环,规模滚动放大。
精细的社会分工和发达的商品经济,造就了庞大的市民中产阶层,广大的中产又提供了旺盛的消费力,反过来促进商品经济的繁荣。
大型中央集权帝国的存在,使得修建遍布全国的交通要道成为可能,这些交通要道除了作为军事和行政驿道之外,也为商旅交通提供便利,成为水运的有力补充。从秦代开始,历朝历代都会修缮遍布全国的官道,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就如同古代的“铁公基”,降低了物流成本,有利于产业链循环滚动发展。
要想富,先修路!确实是自古至理。
秦直道示意图
随着产业链的滚动放大,对人口的承载能力上升,作为产业链核心的人的规模也不断扩大。从秦汉的高峰6000万,到唐宋的高峰1.1亿,而明清则轻松突破2亿直达4亿。虽然清朝的人口增长明显受到美洲作物的推动,虽然中国屡屡撞上“马尔萨斯陷阱”,但至少中国人口的高峰每1千年左右就会翻一番,呈现明显的上升波浪。这与同时期地中海文明漫长的徘徊停滞形成了鲜明对比。
经济活动的特征也传导到了政治和文化上,循环模式讲究内聚,通道模式保持离散。东方相对发达且庞大的生产部门制造出的物质财富,大部分由本地市场消费,其中一小部分通过“一带一路”流向西方,就足以引发各国商贸财团的争抢分食。
中国作为世界的财富生产中心以及最大的消费市场,作为世界经济的核心以及引擎,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地位,也是今天的中国努力要回到的位置。
在没有高强度外来扰动的情况下,离散化的西方、聚合的东方以及位于两者之中的中东国家形成的全球经济体系,保持着高度稳定。
对于任何一个西方国家来说,想要富强必须投身国际贸易,并在国际贸易链条中力争上游。然而就掌握贸易枢纽来说,任何欧洲国家都难以与中东帝国匹敌,能跟在中东贸易商团屁股后面当一个买办,就已经烧高香了;就生产规模来说,整个欧洲加起来也无法与中国抗衡,投身国际贸易的结果,就是始终处于逆差状态,金银贵金属货币源源不断地流失,资本无法积累,生产规模无法扩大,本地消费市场也无法激活。社会上层精英们会想方设法搜刮每一个金币,以供自己的奢侈消费,社会下层永远保持在赤贫状态而无法翻身,人口、生产统统处于抑制状态。
这就是被打翻在地,还被踩上一万只脚的死局!于是欧洲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千多年,死活也爬不起来。
幸好,上帝给欧洲人留了一个翻身的后门,那就是藏在历史黑幕之中,尚待“发现”的美洲大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