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报：名家作品欣赏｜彝族柏叶《山居笔记》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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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新朝，原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歌报编委会主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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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叶，彝族，男，彝名曲木克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讯文学院少数民族二十班学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彝族卷》、《新时期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彝族卷》编委，作品入选多种选集。现已出版诗集六部、长篇小说三部、中篇集一部。先后获得过第一、三、六届云南省文学奖，第一、四届“边疆文学”奖。
山居笔记
彝族 柏叶
“稻草人”记
1
他不是事实和名义上的稻草人
他只是被所有认识他的人
统称为“稻草人”，但我不知道
这样的称呼，是否名副其实
很多年前，他的真实名字
就被人们像丢弃废品一样
丢弃在一些迷雾缭绕的日子里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记得
那个曾经在我的家乡本拉嫫一带
如雷贯耳的名字了，现在
他一无所有，连根打狗棍都没有
身上污垢斑斑，臭气熏天的破衣裳
还是当年被他打断过一条腿的我父亲
送给他的。我倒是希望，现在
他已经记不得我父亲是谁
即使朦胧记得，也不要承认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在流浪
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流浪
一道大门一道大门地进出
有时候，遇到红白喜事
还能饱餐一顿，痛饮一杯
不过，很多时候，他得到的
是一些残羹剩饭，这不是
运气问题，而是个人历史使然
他的名声依然和当年一样响亮
不同的是，已经天壤之别
流浪是他的任务，雷打不动
流浪是他的使命，与生俱来
2
有关他的传说，我听说过很多
其中有一个传说，让我很好奇
也让我感受到人生的沉浮与悲欢
竟然如此作弄人，仿佛一夜之间
从天堂堕落到地狱里
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传说
到底有多少可信程度
听说很多年前，他初中一毕业生
就成为了令人羡慕的民办教师
虽然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很多学生在背后骂他文盲
屁股后面还是整天追逐着一群
生怕嫁不出去的姑娘们
这不是他的本事，这是他那个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父亲
给他带来的荣耀和机会
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生历尽艰辛，严于律己的父亲
积劳成疾，不久离世
从小捣蛋成性的他，依然
我行我素，天马行空
锋芒毕露，耀武扬威
终因强暴大队长的黄花闺女
被开除了公办老师的资格
后来，他整天游手好闲
甚至偷鸡摸狗，像一只
过街老鼠，日子过得狗都不如
3
两年过去，山外世界突然热闹起来
几个身穿绿军装，臂戴红绣套
唱着山寨人听起来像喊山似的歌
显得老子天下第一的小娃子
来到了我的家乡本拉嫫
这些人，起初没有人理会
像几个叫花子，在寨子里吆喝
几天后，“稻草人”出面了
他华丽转身变成了造反派头领
寨子里没有地主，没有富农
没有阶级敌人，没有贪腐分子
“稻草人”气急败坏，领着几个
跟屁虫，把过去看不起他的人
抓起来进行批斗，尽管没有几个人参加
他们还是有声有色地开展批斗大会
那几年，每天深夜
核桃树上的猫头鹰
叫得最凄惨，叫得最恐怖
“稻草人”终于把大队长逼死后
被他强暴过的黄花闺女成了他的女人
但好景不长，仅仅一个月
大队长的黄花闺女
用一根麻绳结束了鲜花似的生命
就像雨过天晴，就在这时候
疯狂无聊的年代同时结束了
可怜的“稻草人”，又变成了
杀人犯，被关进了监狱里
4
五年后，无处可去的“稻草人”
回到了寨子了，每一道门
都敞开着，所有人都可以进出
唯独他像个瘟神，无人迎接
他终于变成了“稻草人”
每天蓬头垢面，流浪在
山寨与山寨之间
他在山野里像寻找幽灵一样
寻找着早已离世的父亲
他在黑夜里像一只落单的狼一样
仰面朝天声嘶力竭地哭嚎
他在祭龙树下忏悔自己的罪过
然而，始终没有人理会他
只有“稻草人”的名声
在本拉嫫一带沸沸扬扬
那一天，我看见他的时候
太阳已经落山，他正站在
一堆已经发霉的稻草旁边
呆若木鸡地盯着几只麻雀
我跟他说话，他毫无反应
我丢给他一包饼干，他捡起来
我刚离开他一百米，黑暗
突然降临，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
两年后，我听说“稻草人”死了
在一条神灵飞扬的山梁上
像个野人一样躺在石缝里死了
是我父亲把他埋葬在了
他经常声嘶力竭地哭嚎的麻木树下
我父亲说，“稻草人”从一出生
就是个疯鬼，不能埋葬在祖坟地
他那麻木的灵魂
只能埋葬在麻木树下
土掌房记
两间土掌房，两道小门
前面是一片视野开扩的场地
我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像霸王，统治着一切
那个出没无常的猎狗
机智，敏捷，绝对服从
是我唯一的警卫
说起来，他的父母是两只
曾经侵犯过我的领地的狼
父母失踪后，我收留了他
但他没有狼的野性
更没有人的野心
他只用了小小的一步
就跨越了几千年的进化过程
我们一年四季风雨相依
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是石头与流水的关系
是森林与鸟儿的关系
我从来不把他称为它
他休息的时候，我生火做饭
我休息的时候，他上山牧羊
每个夜晚，他都守在门外
一旦外敌入侵，他就不顾一切
保卫我们的土掌房
我们的土掌房，冬暖夏凉
厚实的石墙，粗大的横梁
象征着我们的坚强意志
灿烂的阳光，闪烁星空
表达着我们的愉快心情
这里的世界，清澈透明
这里的景色，无限风光
我们的灵魂像土掌房一样朴素
我们的日子像土掌房一样清静
我们永远是生活的仆人
我们永远是自然的主人
牧羊的老人
一年四季披着羊皮褂子
一年四季唱着同样山歌
牧羊的老人，赶着羊群
日出而来，日落而去
每天坐在对面的山梁上
放牧着那群黑不溜秋的山羊
有时候，面朝我们的土掌房
大声和我对话，虽然看不清
对方的面貌，但是谈起话来
就像整天厮混在一起的朋友
我们分析天气，谈论生活
有时候也说点女人的话题
我们各抒己见，不同的话题
表达不同的意见，不同的观点
但有一点，双方从来不曾越过
山梁下面的深箐一步
那是我们自然形成的边境
不但我喜欢和他大声说话
我的猎狗有时候也会跑过去
帮助他撵回几只走散的羊群
我们说同样的彝语
我们讲同样的传说
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
他那些发情的母羊
总是偷偷跑到我的地盘上
和那只膘肥体壮的大公羊
谈情说爱，日落西山
还不肯回去，让它们的主人
孤零零站在山梁上等待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终于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
每天出现在对面山梁上的老人
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孩
当我提心吊胆的问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伤心的告诉我
她爷爷就在昨天夜里安然离世
我一时悲从心来，泪如雨下
仿佛离世的是我的亲爷爷
从此，牧羊老人的身影
还有他留在我怀念里的山歌
变成了晴空里洁白的云朵
望星空
每当群鸟穿越黄昏
每当风声复归沉寂
我就爬上土掌房顶
四仰八叉躺在铺好的松毛上
然后展开想象的翅膀
看深邃的夜空中灿烂的繁星
这是我一成不变的习惯
这是我自得其乐的爱好
有时候，我的猎狗
也会爬上来俯卧在我旁边
和我一起欣赏神奇的星空
看着满天的繁星
我总是浮想联翩
老辈人都说，善良人死后
就会变成夜空里的一颗星
邪恶的人死后，只会变成
一只哇哇乱叫的漆黑的乌鸦
自从对面山梁上牧羊的老人死后
我一直在星空中反复寻找
属于他的那颗星，即使分不清
我也无所谓，我永远都相信
他一定会变成一颗明亮的星
而且还会变成我梦里的星光
带给我祝福，赐给我平安
我还喜欢和我的猎狗
交流一下星空的变化
尽管他始终沉默不语
我还喜欢把自己想象成
一只长上翅膀的飞鸟
飞到星空里自由翱翔
寻找属于逝去的祖先们
那些灿烂的星辰
我的想象疯狂如野火
燃烧着如梦如幻的岁月
我的灵魂纯净似山泉
流浪在繁花似锦的星空
命名石
它从神话中走来
然后一直活在神话中
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
天神派遣一员顶天立地的战将
要求天亮之前赶到戍边的战场
可是，刚刚来到这里
公鸡打鸣了，战将化身为石
从此，它像个坐在风雨中的老人
白天黑夜，在神话的云雾里
继续演绎着更加精彩的神话
偶尔也会在我的梦幻中站起来
向我诉说一下它所承受的孤独
也因为神话，它名扬天下
散落在千里苍茫林海中的山寨
谁家孩子体弱多病
无论路途多么遥远
都会赶到这里，请求它
赐给一个大吉大利的名字
它从神话中走来
然后一直活在神话中
走访白次竜山寨遗址
1
翻过两道山梁，越过两条深箐
穿过两座森林，趟过两条河流
我来到了一片视野开扩的平地
茂密的野草，覆盖着一声声
鸟儿的啼唱，山风很温柔
拂面而过的时候，我感觉到
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或者，在回忆着什么
零星的松柏，由远及近
像一生都在守望的情人
静默中散发出一丝丝期盼
2
期盼是温暖的
就像彝家人的火塘里
一年四季生生不息的炭火
期盼又是孤独的
总是遥遥无期，总是望眼欲穿
但我理解这样的期盼
因为我知道，有些怀念
有些景色，有些事物
是时间永远无法磨灭的
这是历史改变不了的自然法则
这是根深蒂固的人性
3
当我小心翼翼踏上这片土地
五十年前的白次竜山寨
恍然出现在我的想象里
眼前是一片倒伏的凄凄荒草
还有隐藏在荒草丛中的断壁残墙
想象中是绿树成荫，鸡鸣狗吠
到处飞鸟欢唱的彝家山寨
距离已经缩短，时间无法拉近
不知道哪一片云彩
还记得白次竜山寨的容颜
不知道哪一棵松柏
还记得白次竜山寨的热闹
那些七弯八拐的小巷
那些光滑平坦的石板路
是否还在昨天的梦里延伸
4
让我思绪万千的白次竜山寨
在风雨岁月的长河里
仿佛被一阵风吹来
又被一阵风吹走
在茫茫群山深处
在这片天高地远的土地上
只留下了一个飘忽的梦
时间风化了它的身影
唯有我的想象，在温柔的风声中
努力深入着它的昨天
然而，我还得离开这里
我不想带走残阳里鸟儿的啼唱
不想带走风声中悠远的呼唤
我只想悄悄离去，留下一个
模糊的背影，让这一片
苍凉的土地，从此以后
在我的记忆里慢慢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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