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锐:不应被遗忘的校碑 ——对开中校内两篇碑文的考证及其他

不应被遗忘的校碑

——对开中校内两篇碑文的考证及其他

作者:陈锐

重庆市开州中学的校园一隅立有一座石碑,是由两块碑背靠背并在一起的,两块碑各刻有一篇碑文,都与开中建校有关,朝东一面是《开县盛山灵泉记》,朝西一面是《开县学堂记》,两文成文时间为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九月,落款署名“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作者为同一人,名叫饶敦秩。

这里的“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值得一说。东湖是什么意思?开县以前并没有湖的,只有一条东河,通过网上查询才知道,东湖即今天的湖北省宜昌市,饶敦秩是东湖的名人,号东湖饶敦秩,字季音,时任开县知县。碑文中“辛丑四月,余权县篆”说的就是1901年4月,饶敦秩出任开县代理知县,称权知县事,简称知县。据记载,他还曾历任南充、仪陇、资阳、冕甯等地县令。

饶敦秩曾与杨守敬共同编撰了《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1954年,毛泽东询问历史学家吴晗,读中国古史时如何能了解古地名之今地在何处,吴晗推荐了此图,又指出因所用均为清末时地名,与今地名不同,翻检不便,建议加以改编。毛泽东采纳吴晗建议,命吴晗组织“重编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委员会”进行重编改绘。

杨守敬、饶敦秩著《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

饶敦秩还著有《古欢室泉说》《蚕桑简要录》《蚕桑质说》《植棉纂要》等,其中《植棉纂要》是中国古代对棉花描述最系统全面的书。

由此可见,饶敦秩在当时应算是名家大师而非一般的人物,这个石碑应该也非同一般。

据《开县志》记载:“《开县盛山灵泉记》石碑在开县中学校内,后被压于厨房水池墙下,惜未取出。□为字迹不明之缺空。”1980年,在老城的开中食堂洗衣池被程时中老师发现,后被取出保存下来。

《开县志》上录有《开县盛山灵泉记》碑文内容,我在“开县作家网”“开县政协新闻网”“开县盛山文化(举子文化)综述”“开县县城(汉丰镇)历史变化概况”等网页和文献上也查询到相同的版本,估计来源为同一出处。该文本形成于上世纪80年代,且被多种文献和媒体转载,但经我与原石碑对照考证,发现其中存在几处错误,遗憾的是多年来没被人发现和指出。现在石碑已经风化了一些,如果再过一些年月,就更没有辨识的机会了。

《开县志》上的碑文内容为:

开县盛山灵泉记

自古瑰玮特出之才,非时则深韬固闭,自晦其光,不为世俗所点,然时会之来,往往分其蕴蓄、润物泽人,岂偶然哉!开县治踞盛山之麓,山名最古,见于唐人题咏者甚夥。辛丑四月,余权县篆,睹山川之雄秀,人物之敦厚,慨然期于为治。惟今世行政之要,以培人才为总纲,而人才则非学校莫由。□□议创办学堂,而邑之贤士大夫一呼百诺,川以东盖权舆焉。县故有培俊堂,遂益其基,扩充斋舍,以辛丑冬经始,阅四月。月抄雨后,学堂之后有泉莹莹如泾,自山麓侧出,味清而腴,予异之。开人士曰:“昔盛山书院成,有蒙泉出。兹泉之不导而至也,岂无意哉!”夫物不自灵,以人而灵。人灵而茅塞其智慧,与泉之潜伏何?今学堂之功甫半而泉出,非有使之然者,而能灵应若是耶?夫泉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学之兴也,推之宇宙皆同。异日者,学徒麟萃,虚往实归,渐清焉,浸灌焉,其上者旋乾转坤,沐日浴月,其次者扶持礼教,挽浊世于狂澜。则斯泉之出,为学术清源之兆,而灵迹且以传不朽也。因喜而志之。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九月既望,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

邑人袁光国书。

原碑文无标点,标点为后人所加。其中加下划线的句子是与实际碑文不符或值得商榷之处,下面分别加以辨析。

第一处,首句“自古瑰玮特出之才,非时则深韬固闭”中的“韬”应为“弢”,原碑文字为:

此字由“弓”“山”“文”组合而成的,因查无此字,推测应是“弢”字的异体写法。“弢”读音tāo,原指装弓或剑使用的套子、袋子,可活用为动词,通“韬”,隐藏、隐蔽的意思,如韬光养晦。两字虽互为通假,意义相同,但还是应以原字为准。

第二处,“开县治踞盛山之麓,山名最古,见于唐人题咏者甚夥”,我认为这里的标点值得商榷,“山名最古”有点说不过去,另一种标点法“开县治踞盛山之麓,山名最古见于唐人,题咏者甚夥。”似乎更妥。

以盛山为诗最早见于唐人,今开州盛山山麓的“盛山十二景”诗,就是其作者韦处厚出任开州刺史(后来升至宰相)时所写,因被悉数收入《全唐诗》而受到关注。顺便说下,杜甫诗《寄常征君》“万事纠纷犹绝粒,一官羁绊实藏身。开州入夏凉和冷,不似云安毒热新。”也写到开州。

第三处,“□□议创办学堂”,此处缺空的两字,已有些风化,但第二字为“始”仍清晰可辨。

前字经仔细辨识和推敲,我认为是“钦”。旧时对帝王的决定、命令或其所做的事冠以“钦”字,以示崇高与尊敬,“钦始议创办学堂”,即“圣上开始提议创办学堂”。下句“而邑之贤士大夫一呼百诺,川以东盖权舆焉。”即是地方各界人士积极响应朝廷大政,与上句“钦始议创办学堂”实相呼应。石碑另一面的《开县学堂记》也提到皇帝谕诣,“方今奉谕旨,各行省郡县兴办学堂”亦可佐证。

笫四处,“月抄雨后,学堂之后有泉莹莹如泾”,这一句里三字有误。“月抄雨后”应为“月杪雨后”,“杪”读音miǎo,末尾、末端的意思,“月杪雨后”就是月末雨后之意;“学堂之后”应为“学堂之右”,“莹莹如泾”应为“莹莹如注”。

笫五处,“人灵而茅塞其智慧,与泉之潜伏何?”,这里漏了一个“异”字,应是“人灵而茅塞其智慧,与泉之潜伏何异?

第六处,“学徒麟萃”,应为“学徒鳞萃”,学生群集的意思。

第七处,“其次者扶持礼教”,应为“其次亦扶持礼教”

以上是我对《开县志》上所录碑文内容几处错误的辨析更正。除这几处外,前面提到的几个网页上还另有错字及漏句之处,甚至漏掉“浸灌焉,其上者旋乾转坤,沐日浴月,其次亦扶持礼教,挽浊世于狂澜。则斯泉之出”这一段文字,精华丢失,实不应该。另外,网上的碑文题目也多有简化为《盛山灵泉记》《灵泉记》的,但原碑文是《开县盛山灵泉记》,我认为还是应该忠实于原著,不宜随意简化。

顺便说下,文中有一句“开人士曰:昔盛山书院成,有蒙泉出。兹泉之不导而至也,岂无意哉!”,清代开县进士陈昆有一副对联也提到蒙泉:“是色俱空洗眼试酌蒙泉水;彼岸安在回头请看盛字山”。字联皆为陈昆所作,充满佛意,原先题刻在大觉寺宝殿的柱子上,我以前从民中的邹代泉老师那里得知后抄记在笔记本上,后来又在韦成一老师那里得到证实。如今柱子早已被毁,对联不复存在,但现在调节坝风雨廊桥录有一幅陈昆的对联:“洗眼试酌蒙泉水,回头请看盛字山”,上下联各少了四字,也少了些佛意,不知是原作者另外的版本还是今人的删减。

为便于阅读,我把碑文修正如下:

开县盛山灵泉记

自古瑰玮特出之才,非时则深弢固闭,自晦其光,不为世俗所点,然时会之来,往往分其蕴蓄、润物泽人,岂偶然哉!开县治踞盛山之麓,山名最古见于唐人,题咏者甚夥。辛丑四月,余权县篆,睹山川之雄秀,人物之敦厚,慨然期于为治。惟今世行政之要,以培人才为总纲,而人才则非学校莫由。钦始议创办学堂,而邑之贤士大夫一呼百诺,川以东盖权舆焉。县故有培俊堂,遂益其基,扩充斋舍,以辛丑冬经始,阅四月。月杪雨后,学堂之右有泉莹莹如注,自山麓侧出,味清而腴,予异之。开人士曰:“昔盛山书院成,有蒙泉出。兹泉之不导而至也,岂无意哉!”夫物不自灵,以人而灵。人灵而茅塞其智慧,与泉之潜伏何异?今学堂之功甫半而泉出,非有使之然者,而能灵应若是耶?夫泉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学之兴也,推之宇宙皆同。异日者,学徒鳞萃,虚往实归,渐渍焉,浸灌焉,其上者旋乾转坤,沐日浴月,其次亦扶持礼教,挽浊世于狂澜。则斯泉之出为学术清源之兆,而灵迹且以传不朽也。因喜而志之。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九月既望,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

邑人袁光国书。

石碑的另一面是《开县学堂记》,碑文如下(标点为笔者所加):

开县学堂记

今之言学者,不流于腐,即病于狂。腐者,眯五洲之大,闭关坐井,囿域咫尺,则民智不开,国势日濒于弱;狂者,奋袂而竖平权自由之议,则君臣父子之经败坏灭裂。附会墨子兼爱、公羊改制、胶西繁露之说,其流弊至于争端日閧,祸发萧墙。虽有贤哲不可收拾,二者皆不知学也。夫学者,所以牖民智平争心也。九万里之遥,智者、愚者、黠者、驯者,徧地球之上,纷纷纭纭,肩相摩踵,相接若徒。饮食男女也,则一亦倮虫耳。故开辟最久之国,由榛狉而进富庶,由富庶而进文明。慧者使晓伦常之理,懔然不敢有所干犯。巧者使窥制造之奇,吸兵法之髓,考校物质地利,而声、光、电、化之学,因材而施因年而进,然后朝廷有长驾远驭之势。逸而不劳,富而不争,这样天下或许就可以久安长治吧!民智不牖则愚,争心不平则嚣。愚者召侮,嚣者诲乱,此万国之通理、万世之公法,非一人之私言也。方今奉谕旨,各行省郡县兴办学堂。开县旧有盛山、开阳两书院,为诸生肄业所,基址狭隘不便扩充。盛山右有培俊堂,枕山而立,规模宏廠,遂移培俊于盛山。就培俊堂故基葺三楹,祀孔子宗圣学也。讲堂外增建东西两斋精舍七十二间,分中西两教习厅舍,体操所、藏书库、饭厅、浴室及诸执事者居室各备焉。前有睡佛池清流映带,山光水影,荡漾沦漪。西偏构挹爽楼,俯镜灵泉,可以开拓心胸,嘘吸空气,为诸生憩息之所。九阅月,工将竣,余适有南溪之调,未及开堂而去,心窃歉焉。惟兾学者以孝忠立体,以治平为用,出为名臣,处为端士,是余之所厚望也。斯无负创设学堂之深意已!

光绪二十八年,九月既望,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邑人袁光国书。

这百年前的文字,并不像出自小地方那样的局限,而是显得大气磅礴、高瞻远瞩,实属大家手笔,其对教育及新学的见解也颇有先见独到之处,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完全可以进入现今学校读本。

我在许氏家谱中看到这样一段:“辛丑(1901年)县知事饶敦秩委派志廷公及杨受三、彭子京、袁宾于、何松亭、陈小林等修建中西学堂,即今开中校也。志廷公参与校址选定、校舍布局、雇工修建及经费开支等实际工作,事毕县署奖以‘乐育同心’木匾,高悬于校内之议事厅。”志廷公姓许名学诗,字以言,号志廷,曾任县商会会长、团总、财务清理委员会委员等公职,先后经修开县中西学堂、开万大路,集资创办济腊拯贫会,开设“兴茂志”商号,是开县中西学堂最早的修建人之一。

在这里我们再回望下当时的岁月。

光绪二十七年(1901)十二月,清政府任张百熙为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并命他裁定学堂章程具奏。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十二日,张百熙进呈《京师大学堂章程》《考选入学章程》《高等学堂、中学堂、小学堂章程》以及《蒙学章程》各一份,共六件,候旨颁行。这些章程对辛丑年以后清政府设立的各级各类学堂的学制、入考方式、教学内容等,做出一系列规定,是中国近代学堂教育体系整体设计的最初方案。进呈当日,即由清政府颁行,被称为钦定学堂章程。1902年8月15日,由管学大臣张百熙制订《钦定学堂章程》正式公布,这是中国近代第一个颁发的学校系统文件,时称“壬寅学制”,是清末“新政”期间,清政府为发展新式教育建立适应现代化发展的教育体系,试图进行教育改革而颁布的。这正是碑上有“谕旨”二字的原因,也是《开县盛山灵泉记》中“钦始”二字的缘由。

这样前后一看,清末新式学校的大量创办,使原有以科举选才为中心、儒家经典为内容的古代学制框架已无法适应,建立新学制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开县学堂记》写道:“开县旧有盛山、开阳两书院,为诸生肄业所,基址狭隘不便扩充。盛山右有培俊堂,枕山而立,规模宏廠,遂移培俊于盛山”。培俊堂始办于清道光十九(1839)年,1901年,在原培俊堂基础上开始扩建,1902年建成,命名为“开县中西学堂”,1907年举办新学,改名为“开县高等小学堂”,招收学生300余名,根据程度高低依次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班,刘伯承以优异成绩考入甲班。

后来,学校改名为开县中学,培俊堂成为开中分部。文中“前有睡佛池清流映带,山光水影,荡漾沦漪。西偏构挹爽楼,俯镜灵泉……”,睡佛池,早期还在,在本部和分部之间。

明清之际,西学东渐,并形成了一定规模。西方的数学天文水利等知识开始传入了中国,中国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维新——清末新政,学习和引进了西学以声光化电到政教制度,层层递进。《开县学堂记》文中就有“声、光、电、化之学”一句,说明了西学对传统的影响!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张之洞张百熙等曾联名上书奏请注重学堂,文中写道:“科举文字,每多剽窃;学堂功课,务在实修。科举只凭一日之短长,学堂必尽累年之研究……”说到了教学方式的本质区别。

“壬寅学制”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法定学校系统,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教育变革的总结,也是学习日本教育的成果。清政府效法日本,重视普及教育。受到日本维新变法成功和甲午战败的刺激,全面学习西方和完整学习西学逐渐成为朝野关注的议题。戊戌变法期间,清政府相继派员游历日本,考察学务。总之,“壬寅学制”是清末最有影响的一项改革措施,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件大事,凝聚了当时中国有识者的智慧,奠定了近代学制的基础,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开州历史上有三大碑文很有价值和名气,它们是《李宗羲墓志铭》《大觉寺记》和《开县盛山灵泉记》。我认为,《开县学堂记》和历史相关,是“壬寅学制”的见证,也理应立于开州四大碑文之列,其为文为史都应是一座不该被遗忘的丰碑!

附:《开县盛山灵泉记》碑文及复制图(制图:许必毅)

附3.《开县学堂记》今译:

开县学堂记

今谈论学问的人,不是流于迂腐,就是有狂妄的毛病。迂腐的人,对五洲的广阔茫然无知,闭关锁国,坐井观天,囚禁在狭小的世界里,这样民智就不会开启,国势就日渐衰弱。狂妄的人,振臂高呼平等自由的口号,这样君臣父子的伦理秩序就趋于败坏。援引墨子兼爱的理论、公羊学派托古改制的做法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来为自己的学说牵强附会,这样做的流弊就是争端日益激烈,国家蒙受内乱之祸,即使有圣贤大哲都无法收拾。这两派都不知道学问的真意。所谓学问,是用来开启民智、平抑争夺之心的。地球周长九万里,聪明人、愚蠢人、狡猾人、老实人,遍布世界,纷纷纭纭,摩肩接踵,彼此挨着像一群人。如果只考虑饮食男女,就和没穿衣服的禽兽差不多。所以开辟时间最古老的国家,从未开化状态变为富庶,从富庶进入文明之境。让聪慧的人理解伦常的道理,心中忌惮不敢有所冒犯。让智巧的人学习制造的技术,吸收兵法的精髓,仔细考察物质环境和物质世界,了解声学、光学、电学、化学的知识,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然后朝廷才有长远发展的趋势。安逸而不劳苦,富裕而不争斗,这样天下就几乎可以长治久安了吧?民智不开启就变得愚蠢,争夺之心不平息就变得嚣张。愚蠢的人会招致羞辱,嚣张的人会教唆大家造反,这是放之一切国家和所有时代都成立的真理,不是一家的私言。现在各行省郡县都奉了朝廷的谕旨,兴办学堂。开县原来已有盛山、开阳两所书院,是书生们求学的地方,但地势狭窄,不便扩大面积。盛山西侧有培俊堂,背靠山麓设立,宏大宽敞,所以就把培养人才的任务移到了盛山。利用培俊堂原来的地基修葺了三间厅堂,用作供奉孔子圣学的场所。在讲堂外增建东西两斋精舍七十二间,用作中学和西学教员的宿舍,体操房、图书室、餐厅、澡堂和管理者的房间都齐备。前面有睡佛池清澈的水流映着一带山色,碧波荡漾。西边建有挹爽楼,俯身以灵泉为镜,可以开拓心胸,呼吸新鲜空气,是学生休息的场所。历经九个月,即将竣工之时,正碰上我调到南溪,没等到学堂正式开放我就离开了,心里很有愧意。只盼学习的诸君以孝忠为体,以治国平天下为用,在外任职则追求做天下闻名的大臣,在家闲居则安心做正人君子,这就是我的殷切希望。如果这样,就不辜负创设学堂的良苦用心了!

(译文经开中93届四川省文科状元、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重庆大学教授李永毅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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