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大概我们很难相信
写出《边城》这样恬静优美小说的沈从文
小时候竟然是个“顽根劣胎”
学堂里太约束
就每天变着花样逃学
行伍出身的父亲实在无法
便送他去另一家管教甚严的私塾
谁知在这家私塾遇到同样热衷于逃学的表哥后
沈从文更加变本加厉
嫌背着书包逃学太显眼
就把书包藏在庙里的神像后面
去看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斗鸡走狗
看手艺人怎样一下一下做工
逛完热闹的街道无处可去
听说河道里死了人
又跑去水边用树枝捅那些腐烂的尸体玩
捅够了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泅水
凤凰沈从文故居
当小沈从文又一次逃学玩罢,心满意足返回庙里取书包时
发现藏在神像后面的书包却不翼而飞
第二天壮着胆子去学堂
老先生见面第一句就问,昨天干什么去了
看戏去了。沈从文理直气壮回答
老先生生气了,罚他去树下跪着反省
放学人散之后,老先生踱步来树下问他
罚你跪着恨不恨我?
当然恨,恨你让我在这么多同学面前出丑
老先生和蔼一笑重心长道:
勤有功,嬉无益
树喜欢向上长,你却喜欢在树底下
高人不多做矮人,太不争气了
经此一跪
小沈从文大为长进
顺利读到了高小毕业
青年时期沈从文
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
小沈从文始终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
不如做一个军人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来得痛快
高小毕业后,他对家里提出这个想法
家里觉得与其让他在外面整天撒野
倒不如顺了他的心愿去军校接受训练管教
那一年沈从文15岁
不久战事爆发,沈从文随军队向沅陵开进
仗一打就是三年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沈从文一事无成
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个在炮火中死去
1921年,沈从文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
沈从文也被遣回故乡
眼看自己日益成年,生计却毫无着落
沈从文只好厚着脸皮去投奔舅父黄巨川
在舅父的警察所里谋了一个办事员的差事
又跟着七姨夫熊捷三学习小楷、读诗打发日子
熊捷三的胞兄正是民国首任总理熊希龄
通过这些曲折但确切的亲戚关系
沈从文得以出入熊希龄的现代相府
接触到了大量的西方文艺作品
同时也萌生了文学创作的想法
沈从文书法作品
1923年,只有高小文凭的沈从文只身来到北京
在连标点符号都不懂的情况下
报考了燕京大学国文班
结果惨到面试零分,连报名费都被燕京大学退还
这对踌躇满志的沈从文来说
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但来北京前,沈从文已经决心要做一个文青
就花最低的价钱租了一间由储煤室改造的小屋
名之曰“窄而霉小斋”
求学若渴的沈从文不但去学风自由的北大旁听
还抽时间去琉璃厂的书市读书
白天偷学,晚上就写稿
稿子一篇一篇投出去,却都如石沉大海
没有名气、没有名家提携
自然没有一家报社愿意发表他的作品
实在穷困潦倒到活不下去的时候
沈从文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了一封求助信给在北大任教的郁达夫
青年沈从文
那天北平下着鹅毛大雪
沈从文流着鼻血裹着破棉衣
在狭小寒冷的黑屋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写小说
突然有人敲门
来者是一个三十多岁清瘦的中年人
“您好,请问沈从文住在哪里?”
沈从文愣了一下,回答说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还这么小?我是郁达夫。”
站在门外的郁达夫吃了一大惊
进到屋子以后看到沈从文这样的生活条件
郁达夫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邀请沈从文去外面吃了一顿葱炒羊肉片
吃完饭俩人又回到小黑屋里聊了一会儿
临走前
郁达夫将全身上下仅剩的三块多钱留给了沈从文
还把自己的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送给他
鼓励他要好好创作不负初心
回到学校后
悲愤的郁达夫写了一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发表在《晨报副刊》为沈从文鸣不平
并把他推荐给《晨报副刊》的主编
皇天不负苦心人
北漂青年沈从文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
沈从文先生信札
以后的两三年里
林宰平、胡也频以及老乡丁玲
还有《京报》《民众文艺》等如及时雨一般向他洒来
连学界领袖梁启超也对他产生了好感
1925年,林宰平又趁热打铁把他介绍给了徐志摩、闻一多
从1926年起
沈从文的小说、散文、戏剧等作品
被商务印书馆、北新书店、光华书局相继出版
沈从文一跃成为京沪两地的文坛新星
1927年,沈从文到达上海
和胡也频、丁玲主办了《红黑》《人间》月刊
但是因为经营得并不成功
这两本月刊出了三期之后就被迫停刊
沈从文再一次陷入了经济与思想的苦闷之中
于是写信给朋友
希望能在北京谋一份差事
沈从文全家在上海(左一)
最终伸出援助之手的是大诗人徐志摩
徐志摩把沈从文介绍给了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
胡适安排他为大一学生讲解“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
就这样,沈从文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到了登上讲台的那天
沈从文心里犯怵了,毕竟他只有小学文凭
他呆呆地在讲台上站了十多分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学生们整整齐齐坐在下面
抬头看着这位已经颇有名气的老师,不知什么情况
沈从文终于磕磕绊绊开口了
只花了十分钟就把原来备好一个小时的课讲完了
坐在下面的学生和站在讲台上的沈老师都很尴尬
“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这是沈从文第一次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字
沈从文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很快就有学生把他告到了校长胡适那里
胡适笑一笑:“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沈从文与张兆和
在沈从文的第一堂课上
慕名来听课的学生有很多
其中就有他后来的妻子张兆和
听课之前,张兆和知道他是胡适请来的先生
想着应该是很不错的
结果听完第一节课后,连最初的这点理性印象都没有了
觉得他不过是会写写白话文小说的青年人而已
又过了一段时间
张兆和对于沈从文的印象更加恶化了
因为她收到了沈从文写的一封信
拆开后满张纸只写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
一个老师怎么能对学生说这样的话呢
张兆和像对待所有给她写情书的男青年一样
为沈从文编号“青蛙13号”,决定尽量躲避着他
然而不久后,学校里突然盛传
沈老师为张兆和痛苦地想要自杀了
这样大的干系张兆和可担当不起
她拿着沈从文写给她的所有情书去找校长胡适评评理
没想到胡校长看后居然觉得信写得不错
说接触接触也没什么,沈从文是顽固地爱你
还问张兆和是不是有什么家庭压力,他可以从中斡旋
张兆和生气了,撂下一句“我是顽固地不爱他!”
转身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沈从文、张兆和及长子沈龙朱
面对张兆和的不理不睬
沈从文很是伤心,他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于1930年去国立青岛大学执教
在此期间,执着的沈从文一直马拉松似的写情书给张兆和
1932年夏天,张兆和毕业回家
正放暑假的沈从文带着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
敲开了苏州张家的大门
同时也敲开了张兆和父亲的心门
张父对沈从文很是满意
在一封接一封情书的轰炸下,张兆和终于动摇了
1933年9月9日
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宣布结婚
沈从文这个“乡下人”终于喝到了张兆和爱情的甜酒
在伟大爱情的作用下
次年,沈从文出版了他文学巅峰的代表作《边城》
1938年,沈从文又出版了中篇小说《长河》
黄永玉为《边城》所作木刻
沈从文与黄永玉
1938年,沈从文进入西南联大任教
不知为何,狂傲的刘文典很看不起沈从文
当他获悉联大要提升沈从文为副教授时,勃然大怒
“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4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
在讨论提升沈从文为正教授的教务会议上
大家都举手同意,唯刘文典表示不满
他说:“沈从文都要当教授了,那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
在西南联大教书期间
日本人的飞机经常来轰炸昆明
一接到空袭警报,大家都往郊外的山林里跑
有次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跑说
刘文典当即破口大骂:“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这个该死的,什么用都没有,跟着跑什么跑啊!”
沈从文像没听到一样置之不理
他实在不明白刘文典为何要这样
沈从文手稿《论文盲》
大概是文人相轻
民国第一大才子钱钟书同样也瞧不起沈从文
虽未如刘文典般当面斥责,但在作品中多次讥讽沈从文
因为沈从文没有出洋留学经历
他就在中篇小说《猫》中写一个叫曹世昌的人时含沙射影
“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
因为沈从文常自称为“乡下人”
他便在散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中写到
“但丁赞我善于思辩,歌德说我见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
虽然钱钟书多次在文中挖苦沈从文
但沈从文一生没有说过钱钟书半个不字
抗战前沈从文北平留影
1948年3月,郭沫若发表文章
将沈从文定性为“桃色的”、“反动的”作家
这对解放前夕决定留在大陆的沈从文来说
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面对手握大权的郭沫若的定性
再加上时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亲人的不理解
沈从文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自己“搞的全错了”
四十年后他的夫人张兆和也承认
“那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
在极度恐慌与苦闷中
1949年,沈从文曾两度自杀,均被救了回来
1949年后,沈从文再也不敢写小说
重心从文学创作转向文物研究
沈从文读书批注
别人都飞黄腾达的时候
沈从文被安排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做讲解员
沈从文借此机会从事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
有一次他看完范增画的一幅屈原像
善意地指出了一些服饰上的错误
谁知范增居然指着他的鼻子
说:“你那套过时了。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站吧!”
更让沈从文意想不到的是
他曾经尽全力帮助的学生范增会在文革期间写大字报
说他“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
沈从文看后“十分痛苦,巨大震动”
这对晚年的沈从文造成了巨大的感情伤害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提范增的名字
沈从文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做解说员
文革期间
造反派安排沈从文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
对于一把年纪的老人来说,这是巨大的羞辱
对此,他幽默地自嘲到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隐忍和微笑的背后是巨大的痛苦与挣扎
在他离世前三年
一位美国女记者问及此事
他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
女记者很难过,就过去抱着他的肩膀
说:“您真的受委屈了。”
不想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居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
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很久很久
文革初期沈从文夫妇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沈从文晚年的委屈还有与好友丁玲的反目
年轻的时候,沈从文曾和丁玲合办刊物
胡也频遇害以后
沈从文曾假扮丁玲的丈夫,冒着战火送她回老家
1933年,丁玲被捕失踪
沈从文四处奔走、呼吁营救
听闻丁玲已经遇难,就写传记《记丁玲》来缅怀她
但其实丁玲并没有死,她艰难度过几年软禁生活后
辗转逃往延安,成了革命作家中一颗璀璨的新星
四十七年后,1980年3月
《诗刊》刊发丁玲的《也频与革命》一文
在这篇文中,丁玲对沈从文的《记丁玲》进行了严厉批评
她说“这是一部编得很拙劣的‘小说’……作者在书中提到胡也频和我与革命的关系时,毫无顾忌,信笔编撰……类似这些胡言乱语,连篇累牍,不仅暴露了作者对革命的无知、无情,而且显示了作者十分自得于自己对革命者的歪曲和嘲弄……这种人的面孔、内心,我们在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和数千年的文学遗产中见过不少,是不足为奇的。”
面对这样的文词,沈从文既困惑又气愤
在写给徐迟的信中,他私下表达了自己的愤懑
从此,沈从文与丁玲的友谊彻底决裂
以后在公共场合,他也尽量避免与丁玲同时出现
晚年的沈从文
1987年和1988年
沈从文这个名字两次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终审名单
然而当评审委员会的电话打到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时
却被告知并不知有沈从文这个人
这样高山仰止的人
居然如此不为人知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先生与世长辞
20世纪的中国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
张允和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一联
对他的一生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与赞扬
晚年的沈从文与张兆和
很多人只关注沈从文一生在文学方面的巨大成就
却鲜有人知他晚年在物质文化研究方面的巨大贡献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中国丝绸图案》
《唐宋铜镜》
《龙凤艺术》
《战国漆器》
《从文赏玉》
几百万字的巨著,都是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
不同方向的研究,都要锱铢必较的去考究
更没有人理解他晚年所承受的巨大委屈与痛苦
包括与他相濡以沫到白头的结发妻子张兆和
1995年,整理出版《从文家书》时
张兆和在《后记》中写到,“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