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蛤蟆就酒喝的经历
回忆在陕北
癞蛤蟆就酒喝的经历
作者:杜昕
转自:一壁残阳
本文作者
杜昕,女,北京人大附中高68届毕业生,同年插队延安市宜川县云岩公社云岩大队南窑村,曾会云岩公社妇女主任并兼任云岩公社知青专干,及宜川县人民法院干部。在河北省香河县人民法院任法官并退休,现居北京。
话还要从遥远的插队年代说起。
初到云岩,我和林夕满身鼓起大如蚕豆,小如黄豆般的包,疼痛难耐,奇痒无比。后来,开始化脓,破裂,就成了疱。疱有挠破的,也有干活时衣服蹭破的,最痛苦的是腰部,蹭破的多,汗水浸来,肉,杀得生疼。
那天,在后川锄地休息时,妇女主任程雪花坐在我俩身边,撩起我俩的裤腿,惊奇地来了一嗓子:
“哎呀!这成什么啦?”随后抑起脸对大家说:
“你们看,这俩女子身上都快成烂梨了!”
于是,婆姨女子一大群把我和林夕围起来,坐在一旁的兰老汉说:
“这两个娃是水土不服,来时能带点北京的水土,和咱这达(里)的水土搅和着喝下去,水土就服了。”
“看你说哈(下)这一滩话,搁在刚来兴许管用,眼下还有啥用?”
程雪花心里一急,就顾不上她老公公(丈夫之父)的面子了,当众把兰老汉的话噎了回去。兰老汉摇摇头,在鞋底啪啪磕了两下烟锅子。
黄队长则说:“我看这两个娃长的是疥,难治哩,得想法子啊。”
田间地头,这个说哈不得(可怜),那个说恓惶(可怜),个个投来哀怜的目光。
这事,惊动了云岩小队的人,那天,回乡知青杨凯宇对我俩说:
“我有个朋友,他有偏方,能治哩。”
“真的?”
“当然真的,走,跟我来。”
我俩喜出望外,跟他来到云岩合作社,见到偏方所有人吴汉明。他父亲是个老中医,言传身教,他也懂些中医药道,看了我俩的状况后说:
“你们这是过敏症,吃中药吧,再配上青、琏霉素针剂,咱们来个中西医结合,试试怎么样?”他和蔼又热情。
“好,好,全听你的。”
我和林夕可遇到大救星了,连连称好。他又说:
“吃的药我这里不全,还得再配些,等配齐了,我叫杨凯宇给你们送去,针剂你们到医院去买吧。”
“另外,还得用草药熬水洗,方子是:五加皮、地肤子、干蒜辫、花椒、大盐粒。洗的草药你们自己准备。”
“干蒜辫,花椒、大盐粒能找到,五加皮,地肤子也得去医院买吧?”
“花那个钱干啥,河滩里,山沟里就有,自己采去。”
“我们不认识呀?”
“我认识,我带你们找去。”杨凯宇把话接了过来。
“吃的药得配白酒喝。”
“还得喝白酒?合作社没卖的呀。”我俩有点犯难,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别看是平常之物,在这里,也不是有钱想买就能买到的。
“我这里有一斤,你们先用,以后还我就是了。”
“太好了,合作社来了酒,我们马上就还你。”
我俩满心感激,却没说声谢谢。在那个岁月里,那里的人不用说谢谢,说了倒觉着不同心同德了。
“酒得喝多少?”我俩问。
“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多喝些,药的作用发挥的会好些。”
说干就干,杨凯宇找了一把小镢头,我们三个便顺着云岩河滩采药去了。
在云岩叠翠(云岩街东岩石上的提词)下的岩石边,杨凯宇指着一束长着五个叶子的植物说:
“这就是五加皮,认准了。”
林夕一镢头挖了出来,我拿在手里仔细看,它的叶子像柳叶,但比柳叶大而肥厚,颜色也深。
又往前走,河滩里长着一片绿茵茵的草本植物,如蒿子那么高,杨凯宇说:
“这也是你们要的。”
“那,这应该是地肤子吧?”
“千真万确,你们解不解(知不知道)?如果今天不采它,到秋后,它们就长成一把一把的大笤帚,把云岩街扫得干干净净。”
杨凯宇诙谐、幽默,跟他在一起,永远不寂寞。河滩里石头多,不好下锄,我俩就用手薅,刚薅两把,我的手突然触到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东西,不由得往回一缩手,惊叫一声。杨凯宇忙问:
“咋回事?”
“这里有癞蛤蟆,吓死我了!”
“癞蛤蟆学名叫蟾蜍,是有名中药材,你俩不用害怕。”
杨凯宇掂起锄头在石头上敲的噹噹噹一阵响,这是在“敲山震虎”,然后,他又趟到地肤子里胡撸一番,成群的癞蛤蟆一只只蹦向河里,瘆人,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作者(左二)与同学在陕北时的留影
找到偏方的消息不胫而走,程雪花提着大盐粒袋子送来,兰金泉将一条干蒜辫子隔着墙头递给林夕,娥子捧着一大捧花椒送到窑里,兰老汉又掂着一条干蒜辫送来,我赶紧说:“有了,有了。”
两天后,杨凯宇果然送来了牛皮纸包着的药面面。他又特意安顿要配酒吃下去。
草药放进一桶子锅的水里,熬了大约一小时。热热的药水浇在伤口上,火烧火燎般的疼。人们形容痛苦往往会说在旧伤口上撒把盐,我俩感同身受。
洗过后,我俩对脸盘坐在炕桌旁,打开层层牛皮纸,药的刺鼻腥味,忽地扑面而来,从未闻过的一种怪味儿令人作呕,我俩同时捂鼻锁眉,不知所措……沉思片刻,再看看一葡萄瓶白酒,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哪喝过酒啊!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有一段唱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面对药和酒,我俩大有李玉和赴宴与敌人周旋的英雄气概!想起那些痛苦,那些劳筋损骨后的难眠之夜,今天,就是五毒蛇蝎也得吃进去。
我们将第一口药倒进嘴里,迅速一口酒咽下,食道热烈烈,火辣辣,呛得吭咔乱咳,林夕又将第二口药倒进嘴里,举起瓶子一大口酒,立即捂住嘴,将瓶子推给我,并示意:“口喝大点。”我效仿她,咕噜一口咽了进去,又是一阵咳、喘,噼哩啪啦拍打胸口。药,就这样豪迈地灌进肚子里。
“林夕,我难受,晕,想吐。”
“杜昕,我也难受,坚持!”
“出去透透风吧,可能会好些。”
“好吧,走。”林夕手里拿着酒瓶子。
我俩搀着走出窑洞,在硷畔上背靠背坐了下来。外边的空气也不够用,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腹内翻江倒海。林夕递给我瓶子,我推开了。
她劝我:“再喝点吧,药的作用发挥的会好些!”她咕噜喝了一口。
我接过瓶子,突然,口中喷射而出……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有坚持二个字。你一口,我一口,你又一口,我又一口……瓶子空了。
待我再睁开眼,竟然是在邻居孙文明家大槐树下的碾盘底下,为什么在这里?是怎么来的?我俩披头散发,满身是黄土,是磨爬滚打过来的?
我的脑浆疼痛欲裂,胸口像揣了个小兔子嘭嘭乱跳。林夕跪在那里哇哇地吐,脸色苍白,两行泪滴,我的脸上有泪吗?
触景生情,我俩痛苦的紧紧抱在了一起……
林夕在陕北时的留影
事后,身上的疱有好转,和村里人闲谝(聊天)时,说起我俩吃药喝酒的事,村里人无不心疼地说:
“真是两个憨女子,那酒是药引子,稍微多喝点就是了,哪有喝一瓶子的?”
可我俩治疗心切呀,只记住了:多喝些,药的作用发挥的会好些。
那天,在云岩街口,杨凯宇碰见我俩,他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不愧是奇女子,竟敢癞蛤蟆就酒喝。”
啥意思呀?玩笑开的太离谱了。蓦然,癞蛤蟆那疙里疙瘩让人作呕的形象一只只向我们蹦来,我俩斥责他戏弄人,就追着他不依不饶。他边跑边说:
“是真的,我送去的药,就是吴汉明和我一起捉来的癞哈蟆,在瓦片上焙干碾成面面的,它的药性对症你俩身上的肿疱。”
“不信,是你胡说。”
“送药时吴汉明不让我说,那是担心北京洋学生害怕,你们自己说,是不是癞蛤蟆就酒啊?。”
我俩霍地想起那药面令人作呕的怪味儿,腾腾腾,拔地而起的震撼在胸膛升起……
“啊!!!真的???”
“我没瞎说,那叫以毒攻毒,不信,你们去问他!”
我们没好意思去问,欠人家的酒还没买到。再后来,合作社还没来白酒,吴汉明见了我们直摆手,意思是不提了。再再后来,我们不好意思还了,时至今日。
我和林夕的过敏症,给身心带来痛苦,可这痛苦中也蕴藏着温暖的幸福,整个治疗过程牵动了云岩大队的乡亲和朋友,他们给予我们父母般的关爱和呵护,当我们青丝披霜之时,仍然被他们身上折射出来的人性光辉所折服。我们在村时,经常听到乡亲们念叨,北京娃离家那么远,毛主席叫娃们来了,额(我)们应该把她们当成自己家的娃一样。
这是人性中多么动人的闪光啊!
行文至此,我和林夕恭敬地送去迟到的感谢!感谢云岩的乡亲们!感谢吴汉明朋友!感谢杨凯宇朋友!
在遥远的年代,遥远的东方有位伟大的诗人、作家——普希金曾说过:“忧郁的日子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是的,那过去了的痛苦岁月,已经成为我和林夕亲切而幸福的回忆。
2013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