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没有比麻木更平静的表情
没有比麻木更平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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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与杨角先生天台夜聊
高亮
到了这里，离天空又近了一点
如果手臂足够长，伸出去
就可以搭背周围的群山
就可以俯下身去往岷江里捧把水洗脸
没有月亮，没有星斗，风
不止一次想浑水摸鱼
抱走我们的肉身
暗夜流淌，人间被收进一顶帐篷
手中的烟头，是胆小的萤火
飞一阵就会停下来观望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好了
夜空下，什么也不干，只需要闭目对坐
我们就是彼此的神
台历
高亮
一本台历翻至十月
纵横的网格，仿佛一块块方田
从寒露到重阳
再从重阳到霜降
你看得到时间的流逝
但看不见那田埂上
还有一双赤脚也在缓慢移动
阳历带着阴历走路
就像一棵桉树带着一株枇杷
在季节里心平气和地穿越
每个日子和你无关，却都挤满了生死
当时间从开始走到末尾
你或许才蓦然惊讶地发现
一页台历，密密匝匝的碎砖碎瓦
已俨然一面巍峨的城墙
在身后耸立
兽
高亮
年轻的理发师，比我勇敢
在手臂上豢养老虎
甚至可以纵容它在我的
头顶上来回踱步
红色跟黑色，是我最不喜欢的
两种色调，虽然生活
教会了我逆来顺受的忍耐
但无法管约一颗心日益汹涌的反叛
这么多年，恕难从命
仍不能将心中的兽呈现给大家：
人活一世，谁没有两只神兽在心
谁又没有当过两回畜生
你肯定想不到，每一次
欲言又止的时候
都是我在给我的兽，投食
在电塔上作业的工人
高亮
在悬崖断壁上行走，听起来
多么不可思议
但我不能大声喊出来——
这
是
真
的
我怕惊吓到他
怕一个刚刚靠近神领地的人
突然又跌回了生活的谷底
我怕这样的背影
雪崩一样发生
怕心底保存了27年的山颠
被任何一种意外
荡平
那一刻
高亮
一只塑料瓶在空中倒挂
犹如一片动情的乌云
顺着环状的凿孔落下水滴
紧接着是些细碎的光
它们奔向月季的花叶，柔嫩的茎枝
奔向一枚近乎透明的皮刺
它们掀起小股小股不易察觉的颤栗
其实，那也是种苦痛的颠沛流离……
当鸟鸣扰梦，醒来时
尘埃已在温热的光照里欢舞多时
远处的银杏树，偶尔落下三两片叶子
就仿佛一个正在隐泣的人
我除了怔怔地望着
顿时不知如何前去抚慰
逃生的声音
高亮
午后，楼上传来咚咚破墙的声响
缓慢，平和，但不失暴力
它响一阵，停一阵
但每一串声波好像都在拼命地赶路
它穿过钢筋水泥
绕过外界的车水马龙
带着新鲜的痛感和疲惫
翻窗而入，最后抵进我的耳膜
整个过程，都如此匆急
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仿佛刚刚从楼上逃生下来
如棋
高亮
棋盘上，摆着青丝，暮雪
左右为难，百密一疏
身世，家国，悲欢，难以抽身的江湖
摆着一个世界的经纬……
所谓平局，死局，残局
那都是光阴的事
我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我们有摇晃不定的命途
有随时被吃掉的一生
江边夜行
高亮
回走时
鞋子里沾满了凉沙
仿佛冥冥之中，某个隐身江水的故人
临别前塞给我的礼物
置身旷野，才发现
我的形单影只
远不如天上那盏灯
我的孤独，只是它孤独的一小块暗影
夜色和霓虹在水面上博弈
我跟那些戏水者在隔岸观火
我发现整个夜晚
没有一样东西
可以在波澜的水面上完整呈现
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此刻称作永恒
一切靠上去的都是易碎品
所有转瞬即逝的
都带着凉沙的体温
立夏辞
高亮
一个季节打败了另一个季节
从此雷雨浩荡，风吹野蛮
一枚立字干净利落，富有开疆拓土之神力
从此十万吨阳光踩在头上，天天问我服不服
还是乡下世事寂静。那里我向来用不到
狂风，暴雨，惊雷，毒阳，这些骇人的词
还是那里晨昏简单，只需要母亲
跟一群生锈的农具站到一起
就是生活清澈见底的模样
只有那里，我们可以平分夜空，蛙鸣
白日里丘陵间生生不息的蝉叫，透过伏在
瓜藤上的露水，看到一个又一个
小事物在不远处侧耳倾听
而露水在竹篾上信笔晕出墨色的花斑
如在慢时光中赐给我的一块块安魂的音符
夜游流杯池
高亮
丞相祠没开
我的造访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大门外两只石兽身体滚烫
说什么，也不肯去
百米外的岷江里冲个凉水澡
河道上人影绰绰，脚下处处是搁浅的沙土
这自由的山河，这水的骨头
踩上去，和夜色一样软绵绵的
汛期过后，卡在围栏上的水草，树枝——
如此引人注目，它们在夜空下
隐约如一个束长发的古人
他站在江边若有所思
他让我感到，我的停留有了意义
而很长一段时间
对于那个波澜于江的人世
我没有丁点察觉
秋光
高亮
透明。甚至有些虚无
它令我想起岁月中还有所珍念
那些一闪一闪从未熄灭的事物
像，流水
像，巢穴中几只雏鸟的黑眼睛
它静伏万事万物身上
我尤爱它湿湿的剪影
一棵美人蕉，一块青苔密布的院落
它刻字般缓慢的移动及有所思
都令我欢喜不断
大风吹过，世间冷寂
所有的沧桑、辽阔
都不及这个打着寒噤绣花的女子好看
夜宿戎州
高亮
侧身即是江水。
有人说波光如词，浮动于夜
艳如天上的月华
一丝，一缕，一寸，一心
在窗棂上歇落
而乡愁是最暗淡的一小片。
听寂静的风，缓缓吹动
寂静的遐思，看风过以后
那些裸露于心的
明晃晃的爱与沉默
接受露水的情节
故人般往一首诗中云集
夜宿戎州。我的目光莹澈
内心温良，两条暗流涌动的江水
一条用来洗劫
一条用来投生
望夜
高亮
我仍需穿过几条巷子，才能回到这儿
就像日子总要经过盛夏
才能抵达处暑
我仍无法把握满天星辰，是添了几颗
还是掉了几颗，生死难测，祸福难定
不是有时，是常常这样
他乡没有故知。窗台那棵木子花
是终年唯一与我相依的活物
我至今没想好该唤她什么
月色通透，万物落地成影
是的，我仍是
我无法逾越的一座山脉或断崖
骑行，在白塔山下小憩
高亮
我在白塔山下小憩。如果愿意
脱掉鞋子，整条岷江都是我的脚盆
但我歆羡身边隐姓埋名的野草
离浮屠那么远，还能年复一年地走在
修行的路上。不过分依赖江水浩荡的养分
头顶尘土，每一次拔节都历经
真实繁复的磨难。黄昏下的岷江
有一种清明上河图的恬静
我喜欢一只蝴蝶温暖的停靠
喜欢她选择的一片干枯的落叶
像我面对人间，同样含情专注的抚慰
一条路，花香糜烂，让我
感到身不由己。每次亲近江水
看到自己水中的影，都觉得它像一枚
无辜的诱饵。而夜色是一种罪过
她将提前锈蚀我胸腔中唯一自保的倒钩
秋辞
高亮
黑云，群山，挨得如此接近
就像后来，雨水跟草木的距离
两个男人在办公室
抽相同牌子的香烟，一种光跟另一种光
明暗不一，在寒凉中
彼此关照。清晨，雨花带着落叶奔走
秋天用一场盛大的寂静
证明，你我都是赝品
一层地衣，才是这人世间真正的器皿
重阳抒怀
高亮
我多么庆幸
我的父母对重阳的习俗并不了解
这天，有人登高望远，有人饮酒思人
有人插茱萸，有人吃糕点
秋收后的乡野，荒静一望无垠
闲不住的母亲，还是在田间地头找事做
而年过半百的父亲
仍在附近一个工地上干绑扎
他们互不打扰，但彼此牵念
日子平淡如水，确实少有波涛
可这依旧令我羡慕，令我羞愧不已啊———
是呵，对于丝毫没有仪式感的生活
他们竟如此深爱，如此持之以恒
凌晨六点的小镇
高亮
露水深重。小镇还披着雾纱
春晨寂静，凌晨六点，打桩的工人
已开始用骨头和肌肉
在一条还未贯通的高铁上念经了
有人在敲打钢板，有人在敲打水泥墩子
有人爬着定位，若在低头禅想
人世安静如画，万物跟我
都在屏气凝神，这些一生都在试图
敲打生活的人，空旷之中
也有胶着的气流，在敲打他们
汗水滴落，犹如剃度累世的须发
春天，我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高亮
春天了。目光清明，身体丰满
但仍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
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天空流云，火树樱花
白日，山河锦绣，黄昏，日头芬芳
但我不急于振翅
也不急于说出一声赞美
不听雨，不喝茶，不睡卧风中
尽管我在一尊
笼子里，但你很难找到我
人间如此深邃，只有相思如故持久弥香
若搁浅在瓷器上的一片靛蓝
春天了，我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还欠着一个人
一曲如梦令，半包断肠散
暮晚
高亮
在小区门口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突然发声
望着一条自巷子里慢步而出的狗
兴奋地停下来拽妈妈的长裙
'马马，马马……’
我发誓，这是个无比寂静的黄昏
没有一个多余的声音
孩子的草原上
那匹慢步而行的马，也丝毫没有受惊的迹象
我就是那个在峰岩兜兜转转的人
高亮
终于可以跟连绵的山脉
睡卧在一起，扬起头，就可以
看满天的星空和浆果的家
松树是忠诚的卫兵，昼夜不停的
在山中调遣虫鸣和露水
暗香的蜡油，是兵符，可以让
百里森林应声而动
在峰岩，我就是那个兜兜转转
不肯轻易下山的人
热爱叶片围筑的城堡，热爱
尘世深处的花朵
晨光熹微，空气凉薄
苍穹之下，我一夜活成了一个
被世人弃用的词汇
在山中，关照万物，一撮
与世无争的磷火，体内
有不确定的燃点
跟无法预估的温热
黄葛树
高亮
一棵黄葛树越过了食堂楼顶
然后更高更长的枝条
如伸直的手臂抵近了窗帘
秋风吹拂，葱翠的叶子
在玻璃上晃来晃去
清澈的阳光中
它们灵动得像一群试飞的小鸟
我理解它们不时后坠跳闪一下的原因
那是一个父亲，面对急于出走的孩子
本能的挽留
同样作为一个父亲
我也暗藏私念
我希望它们永远学不会飞翔
饮茶
黎衡
茶香在舌头上弹着钢琴
这时你才感到身体是水
窗帘桌几是雾
手臂在四散，晚霞状的客厅
撑满了悠长的海平线
脾胃中拔出小舟，脾胃是
不断延展的莲丛呀
你看这水样的短信传来
水样的楼梯朝下
眼睛
崔万福
与你这样遇见
一定是
命运在张罗，如同
回到初恋
我又爱上了一双眼睛
双眼皮，黑白分明
如同一涡暗涌坐在纯洁里
写满故事，如此
深邃得让人心疼
仿佛逃脱一场死亡
张望，一张脸孔
在你的瞳孔里
藏进了我的年轻
梨花白
山翠
一树梨花
在月色里酣睡
有一朵是我十八岁的爱情
晶莹，害羞，不敢声张
清晨
千万朵梨花依偎在枝头
咯咯地笑
笑醒十万亩梨园
像我放飞的鸟鸣
有一声是我经年的相思
清晰，透亮，幽思辽远
雪中的村庄
杜晓旺
下岗后石斗村无事可干
背着手转到十二月
防洪渠早已盖上草木的被子
抬头，天空做了个鬼脸
突然掉下许多零花钱
那就盖几层房子吧
不住人不做饭不睡觉
也不要户口本身份证服务员
招一股风做大堂经理
就等这场雪越下越大
有人会来堆雪人打雪仗
会有制服帽徽来开房
跟雪谈好条件，摁上手印
石斗村头也不回离开了
现在的道北，都是雪
诗现场
周所同
喧哗一直喧哗，沉默独自沉默
倾听者只好捂住自己的耳朵
猴子冒充老虎，蚂蚁假装大象
买和卖的营生像早晨的露水
太阳下，集体向银子闪光
更有荷尔蒙过剩者一路裸奔
扬言去睡大半个中国
而医患双方互为牛奶或中药
一齐喝下去！暗疾依旧窃笑
它不疼，没有比麻木更平静的表情
墓志铭
罗广才
他这一生
一直在哺乳期
咂摸着忧伤、不惑和迷雾
他发声
他挣扎
他用一本杂志
让赶路的人
嗅出阵阵奶香
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闺蜜
童童
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闺蜜
有人说这是件可悲的事情
可我不这样认为
辗转外省若干年
我把亲人舍弃在故乡
闺蜜的平常生活像接到崭新的命令
把自己分成那么多的我，又汇聚成一个我
替我奔波，恐惧，受惊
替我张开双臂，说抚慰话，收藏恩和爱
这么多年，我应该有更多闺蜜
我这样描述她们：冰清玉洁，泉水叮咚
身上携带幸福
“过来啊我们并肩……”
灯火诱人。每到岔路一个名字让我沉默
我的不安单纯而彻底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憨痴痴暴露自己的心迹——
不能背叛闺蜜，就像不能背叛一生一次的爱情
烟囱里的树
姚宏伟
悠然而起的炊烟，仿佛
落日里唯一的一植物
倦鸟身负着整天的暮色
正在飞向那里
那个劈了一下午树根的男人
脸上映着灶火，等待沸腾
他不知道，烧掉的树根
还会在烟囱上再次生长
诗人 领袖
任先青
你用平平仄仄的枪声
写诗
二万五千里是最长一行
常于马背上构思
便具有了战略家的目光
战地黄花 如血残阳
成了最美的意象
有时潇洒地抽烟
抬头望断南飞雁
宽阔的脑际却有大江流淌
雪天更善畅想
神思飞扬起来
飘成梅花漫天的北国风光
相信你是最严肃的诗人
屈指数算
一首气势磅礴的诗
调动了半个世纪的酝酿
轻易不朗诵
天安门城楼上只那一句
便成了世界的诗眼
嘹亮了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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