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一点经历·一点希望
我一九三〇年来北平(北京),无家无业在这古都漂泊;只有过一次短期就业,那便是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职员,和一位同事对坐在出纳台后,管借书还书。那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是我学得最多的一段。书库中的书和来借书的人以及馆中工作的各位同事都成为我的老师。经过我手的索书条我都注意,还书时只要来得及,我总要抽空翻阅一下没见过的书,想知道我能不能看得懂。那时学生少,借书的人不多;许多书只准馆内阅览,多半借到阅览室去看,办借出手续的人很少。高潮一过,我常到中文和西文书库中去瞭望并翻阅架上的五花八门的书籍,还向书库内的同事请教。当时是新建的楼,在沙滩红楼后面。书库有四层。下层是西文书,近便,去得多些。中间两层是中文书,也常去。最上一层是善本,等闲不敢去,去时总要向那里的老先生讲几句话,才敢翻书并请他指点一二。当时理科书另在一处,不少系自有图书室,这里大多是文科、法科的书,来借书的也是文科和法科的居多。他们借的书我大致都还能看看。这样,借书条成为索引,借书人和书库中人成为导师,我便白天在借书台和书库之间生活,晚上再仔细读读借回去的书。
借书的老主顾多是些四年级的写毕业论文的。他们借书有方向性。还有低年级的,他们借的往往是教师指定或介绍的参考书。其他临时客户看来纷乱,也有条理可寻。渐渐,他们指引我门路,我也熟悉了他们,知道了“畅销”和“滞销”的书,一时的风气,查找论文资料的途径,以至于有些人的癖好。有的人和我互相认识了。更多的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些读书导师对我的影响很大。若不是有人借过像《艺海珠尘》(丛书)、《海昌二妙集》(围棋谱)这类的书我未必会去翻看。外文书也是同样。有一位来借关于绘制地图的德文书。我向他请教,才知道了画地图有种种投影法,经纬度弧线怎样画出来。他还介绍给我几本外文的入门书。可是我只当作常识,没有学习,辜负了他的好意。又有一次,来了一位数学系的学生,借关于历法的外文书。他在等书时见我好像对那些书有兴趣,便告诉我,他听历史系一位教授讲“历学”课,想自己找几本书看。他还开了几部不需要很深数学知识也能看懂内容的中文和外文书名给我。他这样热心,使我很感激。
教授们很少亲自来借书。有一次进来一位神气有点落拓的穿旧长袍的老先生。他夹着布包,手拿一张纸向借书台上一放,一言不发。我接过一看,是些古书名,后面写着为校注某书需要,请某馆长准予借出,署名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我连忙请他稍候,不把书单交给平时取书的人,自己快步跑上四楼书库。库内老先生一看就皱眉,说,他不在北大教书,借的全是善本、珍本,有的还是指定抽借一册,而且借去一定不还。这怎么办?后来才想出一个主意。我去对他恭恭敬敬地说,这些书我们无权出借。现在某馆长已换了某主任,请他到办公室去找主任批下来才好出借。他一听馆长换了新人,略微愣了一下,面无表情,仍旧一言不发,拿起书单,转身扬长而去。我望到他的背影出门,连忙抓张废纸,把进出书库时硬记下来的书名默写出来。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单去找善本书库中人一一查看。我很想知道,这些书中有什么奥妙值得他远道来借,这些互不相干的书之间有什么关系,对他正在校注的那部古书有什么用处。经过亲见原书,又得到书库中人指点,我增加了一点对古书和版本的常识。我真感谢这位我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远几十里从城外来给我用一张书单上了一次无言之课。当然他对我这个土头土脑的毛孩子不屑一顾,而且不会想到有人偷他的学问。
又一次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女生借书,手拿一叠稿子向借书台上一放。她借的是一些旧杂志。我让取书人入库寻找,同时向那部稿子瞥了一眼。封面上题目是关于新诗的历史的,作者是当时在报刊上发表新诗的女诗人,导师是一位声名显赫的教授。我大约免不了一呆。她看出我的注意方向,也许是有点得意,便把稿子递给我看。我受宠若惊,连忙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其中差不多全是我知道的。望望引的名字和材料,再看几行作者的评论,就知道了大意。大约她见我又像看又像没看,就在我匆匆翻完后不吝赐教。她说,这是导师出的题目,还没有人作过,现在是来照导师意见找材料核对并补充。她还怕我不明白,又耐心说明全文结构,并将得意的精彩之处指给我看。旧杂志不好找,所以等的时间长。她是以我为工具打发时间吧?不过她瞧得起我,仍使我感动。我由此又学到了一点。原来大学毕业论文是有一定规格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近事也能作为学术论文的内容。
我当时这样的行为纯粹出于少年好奇,连求知欲都算不上,完全没有想到要去当学者或文人。我自知才能和境遇都决不允许我立什么远大目标。我只是想对那些莫测高深的当时和未来的学者们暗暗测一测。我只想知道一点所不知道的,明白一点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学问的中国人、外国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么想和怎么做的。至于我居然也会进入这一行列,滥竽充数,那是出于后来的机缘,并不是当时在北大想到的。可是种因确实是在北大。
我的好奇心是在上小学时养出来的,是小学的老师和环境给我塑成的。这一时期,不论进不进学校,是谁也跳越不过去的,而且定型以后是再也难改的。大学教师,无论是怎样高明的“灵魂工程师”,也只能就原有的加以增删,无法进行根本改造。大学只是楼的高层而不是底层。中学、小学的底子不好,后来再补就来不及了。教育是不可逆转的。我们不能不顾基础,只修大屋顶。若是中文、外文、古文、初等数学、思维方式、艺术情趣、体育、人品的底子在幼年和少年时期没打好,只怕大学和研究院是修建在真正的“沙滩”上,而不是至今未倒的“沙滩”的红楼。北京大学现在有幼儿园、附小、附中,正是一个全系统教育结构。只管上层不管基础是不行的。北京大学到一九九八年一百周年时,也就是戊戌变法一百周年时,又是日本明治维新一百三十周年时,将成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研究院合成的一个教育系统工程的全新工地。北大应当在当前已开始出现的全世界教育大变革浪潮中处于前列,到二十一世纪发挥国际性的作用,无愧于我们的伟大祖国。这是我的真诚的希望。
一九八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