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刘生发/聋牯子

聋牯子

作者:刘生发

我要着力写一下聋牯子。
他是我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东街的一位邻居。我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屈指数来,已经五十多年了。我有过对他的极少描述,散见于已经出炉的文章中。我之所以打算集中笔力来写他,是因为他是我迄今为止接触到的人中社会地位最低者,而他从外貌到性格又极其特殊,我一直想对他粗略地探究一番。
那时,我家住到了小县城正东街七十号后面。前面由西往东四个低矮的铺面,坐南朝北,全是断砖垒砌。四个铺面的后面是相通的,原是国军一位师长的公馆,二战中被日寇飞机轰炸留下一块瓦砾坪,往南直通县政府对门的毛家巷。
我家住处前面的第三个铺面,王国恩夫妇开了一家花纱布行。
聋牯子,名王训恩,王国恩唯一的胞弟,大约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出生。也就是说,我第一次见着他时,他四十多岁的年龄。
他小时候,应该不聋,而且读过书,认识不少字。什么原因聋的,我不曾打听。因为他识字,人们可用文字与之交流。他说话,很特别,总是拖长声而且发出颤抖音。我,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名字写给了他,他总是热情地称呼我“生~~发~~”,我也友善地与之交往。有人说,聋子、瞎子、哑巴,较正常人要灵醒。他大概是这样。学的是繁体字,简化字也认得不少。打手势,更方便。我坐在地坪里做作业,他不时凑上前。是闲着想个热闹,还是关心我呢?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却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也够知趣,从来不闯入左邻右舍的内屋。特别是炎夏,一个赤膊,一条老式的折头裤,总是自觉地远离女人。因此,我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内屋做作业。
说句不恭维的话,他外貌其丑无比:癞疤头,而且左边半张脸布满疤痕,甚至左眼似乎还难以完全张开,结满眼屎。何以至于斯?我也不曾打听,?反正,我读我的书,无关我的事!
他给我的最深的印象是性情暴劣。
也许是因为生理缺陷,他终身未娶,加之无正当的职业,以至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在老兄厨房角里搭了个铺,狗窝似的。少数时候自己弄点吃的,大多傍着老兄家吃点饭。哥嫂对他其实也算得上憨厚。但是,俗话说,兄弟分家如邻舍。日久天长,不免有点纠葛或矛盾,这下就不得了。砸碗掀桌是常有之事。有一次,惹恼了聋子,他青筋直凸,唾沫横飞,用那颤抖着的拖长音诉说着兄嫂的不是。人们不以为然;不料,几分钟后,能盛五六担水的大水缸被砸烂了,“嘭”的一声!牛四的大铁锅扔到了地坪里。不过,戏剧般地,暴风骤雨之后,世界一下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一番淋漓尽致的表演之后,聋子自认为得胜,正蜷伏在他的窝里歇息。只有一个声音特别刺耳——“都来看啊!咯(这)个‘锅蔸’咯!”只听见他嫂子的哀嚎声,呼天抢地的。她双手拍着两腿,两脚直跺,渴望着邻居声援。可是,看客只是静静地观看,站得远远的,因为谁都知道聋牯子面前无理可讲。另外,好在聋牯子不听见,“锅蔸”,我们家乡骂人断子绝孙的话,这不正击中聋子的要害吗?要不,又有更剧烈的好戏上演了。
聋牯子无正当职业,先靠挑水卖。我们小县城的井,矾重,水不能饮用。吃水,要靠人力去大河里挑。但是,人家嫌聋牯子脏,他挑来的水无人敢买。于是,春夏秋冬,他都到东街菜园去打短工,反正年壮,有的是力气,特别是忙季请的人还不少。包吃包住,还有工钱,聋子也乐在其中。最困难的是冬季,生意少,闲着没事又无聊。只是,偶尔有人请他去“哇斋饭”(敬神治病)。聋子本事不大,只知道最低档的“哇斋饭”,而且我估计请神的咒语他也不懂,只是“近处菩萨显远处”,请他的都是住得远一些的百姓人家。同是敬神治病, “造盘打虏”、“出菩萨”诸项大点的法事他都不行。这样看来,聋牯子的生活确实艰难至极;难怪,他不时要朝着兄嫂发泄。
“人之初,性本善。”
我至今觉得聋牯子的本性是善良的。在东街菜园呆久了,各家各户都认识他。间或,他到东家摘条瓜,西家扯萖菜,谁也不认为是偷,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的。聋牯子也还算规矩,基本上以“自食”为限,尽管急着要钱用,也从来不偷了去卖。最多,他一个人吃不赢,分点给左邻右舍做人情。但是,兄嫂份内,绝对没有。那时,我们家也在地坪里种瓜布菜,秧苗一般托聋子去讨,有求必应,而且要选壮实的优良品种。“哇斋饭”得回来的鱼、肉,成了他的佳肴,一个人美美地饱食一顿。但是,间或也有苹果、柑橘之类的供品,常常分给我们这群小孩——可要知道,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都还是珍稀的食品。
一年的中秋,捡来断砖碎瓦,拾来柴火,我们这群小孩砌了一座一米来高的小宝塔、祭塔、烧塔,玩了个够,最后,拾来的柴火尽了,各人就去家里搬。大人们毫不吝啬,因为大家一个心愿;要救出被法海和尚压在塔底的白蛇娘娘。皓月当空,塔火通明,地坪之中,一派欢腾。小孩在忘情地玩耍,大人在尽情地欣赏。当然,谁也不会留意聋牯子的在与否。只有当他也从“家”中捧出一大捧松块(劈柴)笑盈盈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大家才注意到他。这时,也许也只有在这时,聋子才多么地可敬可爱——因为,柴火正为我们所急需,苹果、柑橘的清甜似乎也引起了我们美好的回忆!
现在想来,聋牯子确实是一位善良的人,只是社会底层的生活无情地扭曲了他的性格罢了。
有一件事,却确实令人费解。四十开外的聋牯子竟暗恋起年轻貌美的李老师来了,真可谓“马不知嘴长,人不知自丑”。我们地坪的最南端,毛家巷口,住着师长近房的后裔一家。李老师就是这家的宝贝,二十刚出头,白天鹅一般地美丽。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被癞蛤蟆般的聋子相中了!“噫~哈~,噫噫哈哈~~”,多次在正常行进中,她被聋子那古怪的“嘻哈”声吓住。癫疤头,黄眼屎,又是拍手,又是顿足,涎皮赖脸,令人生恶。无奈之下,一天,她由母亲带着,来教训聋子。谁料聋牯子还是拍手顿足,“嘻哈”声不停,好像他满有道理似的,而且反倒追了过来,大白天竟在地坪里“泻”(快速脱)下裤子,叫她俩“咬屌”!谁也不知道聋子此时此刻的心理,个个被眼前突发的一幕惊愕住了:那折头裤一拉就全脱落在地上,聋子却恬不知耻地顿着脚,似乎要争辩个谁是谁非,大有叩阍无门的情状;定过神来,围观的女人羞红了脸,男人哄笑,李老师之母气得两脸发青要扇聋子的耳光。……成年之后,我想,“食、色,性也”,聋子有正常的生理要求,其实也无可非议。但是,他的癫疯般的言行举止,徒然只能给人们留下笑柄,是不会有任何其它结果的。然而,又大大出乎人们所料,尽管聋子嘴硬,行为为人不齿,但是经李老师母女这一次教训后,他还是收敛了自己的狂妄行为。因为,聋牯子也有很讲究脸面的时候。
某年某月某日,盘古开天头次,聋牯子“家”来了客人。除了“狗窝”, 聋子一无所有,只好站在地坪里会客。原来,一位好心人想请他当“排骨仙师”。这个名字很令人神往;但是,说穿了就是改坟捡骨头的人。改坟,是我们家乡孝道的习俗,将下葬多年先人的骨骸捡拾重新下葬,而“排骨仙师”非无妻氏和后代的中、老年男人不可。帮人捡骨头,工夫不繁,花时不多,报酬尚丰,又不愁冇生意。只见聋子起初还是笑脸相迎,叽里呱啦了好一阵,手足无措,端茶装烟他不会,却也不乏热情。一番文字加手势交流后, 聋子明白了, 胀红着脸,叽里呱啦的,用右手轻轻拍拍自己的右脸,又用左手轻轻拍拍自己的左脸,然后连连摇手。聋子脸上的晴阴变化,刻画出他亦喜亦忧的心理。有客人来,而且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不能不喜。可是,来人却请他去捡骨头,堪忧,堪忧啊!他叽里呱啦了片刻,终于打发客人走了。好在聋子不懂“君子固穷”; 要不,他可能会用他的怪调朝着客人“之乎者也”一通。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王国恩夫妇的花纱布行停业,他俩搬到北街岭上跟女儿生活去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聋牯子才结束了与我家为邻的生活。
若干年之后,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在东街尾上靠河不远的地方,我偶然见过他一次。东街尾上的店铺,与正街相比,更低矮,更简陋,全是断砖垒砌,处处还是“二战”创伤的痕迹,加之河风一个劲地灌了进来,更增添了我心中的凄凉。他上身穿着一件好几个地方爆了花的破棉袄,下身却是一条单裤,趿着一双破鞋,秃顶上稀疏的几根头发已经灰白,岁月的沧桑在他的疤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左眼似乎失明,只是仍然结着眼屎,右眼瞪着,打量了片刻,亏他不费劲,马上就认出我来了。“生~~发~~!”他呼着我的名字, 这句久违的热情称呼,让我倍觉温暖!我向他微笑着,打着手势问他吃饭没有(我们家乡的习惯,逢人打招呼就问吃饭没有),他点了点头。随之,我们就分开了。我估计,他应该就住在东街菜园里的某家某户,因为东街的菜农待他挺不错的。
又是若干年后,我突然想起他,竟无端地觉得:他大概一定死了。
今天,当我集中笔力写到他时,他自然早已经死了。不但是他,而且我这篇文章中提到的所有的人(当然除我)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无论大人,还是当年的小孩……因此,知道他的人,除了我,应该少而又少了。况且,即使他在世时,名声也远远不及与他同龄的丐帮头儿唐棒和落魄的田老师——爱西装革履,梳着一个闪光的上梳头,人称“田玻璃”的小小“知识分子”。
聋牯子啊!你,毕竟生活在社会的相当低的底层,甚至无法与唐棒、“田玻璃”们相比……

作者简介  

  刘生发,中共党员,早年毕业于湖南省第一师范,从事中学语文教学40年,具有中学语文一级教师职称。退休后,练习写作,有作品在市、县级文艺刊物或网络平台上多次发表。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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