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脸谱与脸谱化思维
所谓脸谱，便是“戏曲中某些角色（多为净角）脸上画的各种图案，用来表示人物的性格和特征”（《现代汉语词典》）。而“净角”则是“戏曲角色行当，扮演性格刚烈或粗暴的男性人物，通称花脸”。至于“花脸”，则是“因必须勾脸谱而得名，有铜锤、黑头、架子花等区别”（同前）。
我所熟悉的是京剧脸谱，如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张飞、白脸的曹操等，一般“红色表示忠诚耿直、热情吉祥；黑脸表示豪爽粗暴、刚正不阿；紫色表示老实忠厚；黄色表示凶狠勇猛；蓝色表示桀傲不训、刚强爽快；白色表示奸诈多疑；绿色表示骁勇鲁莽；粉红色表示年迈血衰；金银色表示庄严，多用于神仙圣人”（据“搜狗百科”《京剧脸谱艺术》）。
只要这些角色一登台，即便你不熟悉剧情，也能根据其脸谱，马上判断出其性格或德性来。
我对戏曲素乏研究，但我想，净角脸谱之出现，一定是迎合了相当一部分观众之需求与口味，这些观众，文化程度不高（早期京剧观众，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识字的），思维能力有限，来到剧场，就想在贫乏的生活中找点乐子，不想深究复杂之人性，而脸谱化的人物最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反过来，这种脸谱化之角色，就又强化了此种简单思维，二者之间，应该是互为因果的。天长日久，熏染即深，于是乎而脸谱化思维成形矣。
斯泰宾批评英国人有“罐头思维”，我看，国人之脸谱化思维，正不亚于英国人的“罐头思维”。
此种思维之最大特征，便是将复杂之事物简单化，凡事与人，要么黑要么白，要么好要么坏，只有此两极，断无中间地带可言。
事物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白的，不可能是不黑不白的灰色；你要么是个好人，要么是个坏人，不可能是个不好不坏的人物，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如此思维之最大好处，便是在纷繁复杂之世界中，替偷懒的思维找到了个捷径——不劳去费神探讨复杂之人性矣，眼前之人，要么好，要么坏，看上一眼，下一断语，“鉴定完毕，你是个傻瓜”，何等简单，又是何等痛快哉。生活中闹心的事亦复不少，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吧。
比如黎鸣有《全部中国历史，一个伟人老子，一个罪人孔丘》（刊“老子道德经与人学智慧”公众号），看其标题，即可知其内容矣，如此归纳中国历史上之伟人与罪人，是否太过失之简单了？
非但此也，他在《精读〈道德经〉，使所有中国人均成为真爱智慧者》一文之开头这样写道：“读《儒经》使人愚蠢，这是两千多年来经过中国历史绝对验证的真实；在中国，只有精读老子《道德经》，才可能真正使中国人成为聪明人和真正的爱智慧者。”研究传统文化，却以如此简单化之思维进行，其危害可想而知了。
而我屡屡成为简单化思维的受害者。比如最近在给上外嘉高文学社同学讲议论文写作提纲之基础上，加工整理成《你会讲道理吗？》（点击可看），在“新读写”微信公众号推出，没想到，马上引来一则这样的留言：
作者给人感觉：是臭老 九中的牛 鬼蛇 神，讲写议论文，也不忘阶口斗 争。批判文口大革 命，基本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小平说了：这样的人有前途。
因是骂人话，负责人并未将其放出，只私下里给我看。我建议不要怕，把它放出来。我的文章是说要讲道理的，而这则留言正好是不讲道理的典型，二者相得益彰是也。
你看，这名留言者，他并未指出我的文章中，什么地方写错了，只要他说的在理，我定会改正。他可倒好，跑上来劈头盖脑就给我戴了顶高帽——作者是臭 老 九中的牛 鬼蛇 神！这戴高帽子便是给我勾了张脸谱，应该是像曹操那样的白脸——阴险狡诈的坏人！脸谱画好，他依然不讲为何给你画上这么一张脸谱，只是对你这个“臭 老九中的牛 鬼 蛇神”来番解释——讲写议论文，也不忘阶口斗 争。批 判文口大革 命，基本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在文中，只是让学生们根据确凿之论据，运用逻辑思维进行推理，并未涉及所谓的阶 级斗 争呀？但他既然提到了“文 革”，那么在重读此文时，就格外留心这方面的内容，于是就找到了这段——
再举一个我试着使用契合法（“如果在所研究的现象出现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场合中，只有一个情况是共同的，那么，这个共同的情况就与所研究的现象之间有因果联系”《形式逻辑》）剖析的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之例子：
早晨上班，我在中山南二路与大木桥路路口，不止一次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妇闯红灯。后来，我又在原平路、交城路口看到同样的情形，闯红灯者同样也是头发斑白的老人，年龄大约在七十岁上下。询之同事，也在别处看到类似之情形。
你看，在不同之场合，所发生的这些闯红灯现象中，有一个共同点——这些闯红灯者，都是头发花白、七十岁上下的老人，而非青少年或中年人，这是为什么呢？为何这些老人会冒称生命危险屡屡闯红灯呢？
以70岁计，可发现他们出生于1949年，至1966年“文 革”发生，正好17岁上下。17岁左右，正是一个人世界观、价值观形成之关键时期，而此时“文 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红 卫 兵们掀起了全国串 联的大高潮，要彻底砸烂公 检 法，批斗自己的老师，烧古书字画，掘孔子的墓，凡此种种，令其彻底丧失了规则意识。“文 革”中之种种，影响了他们的一生。据此可以判断，此年龄段中相当一部分人身上，所存在的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情况，与“文 革”中他们所作所为存在因果联系。
我想，一定是此段激怒了他，所以他才跑来给我画了个大大的脸谱——臭老 九中的牛鬼 蛇神。在扣好帽子之后，还不忘打上一棍子——小 平说了：这样的人有前途。我会有怎样的前途呢？好的抑或坏的呢？
其实，就这名读者来说，他完全可以就我的依据“契合法”所做推断中之或然性进行辩驳，那样的话，只要他讲的有道理，我会心服口服的；负责人也会将其留言放出来，其他读者也就能从中获益的。而他的这种跑上来就给对方扣一顶大帽子的画脸谱办法，除了导致其留言被封杀，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既然这段内容激怒了他，那么，顺此倒推，我也就能大致勾勒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来了——他肯定不会是八０后、九０后，这代人连“臭老九”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一定是文中所涉及的头发花白、经常闯红灯中的一员。从他现在的火冒三丈之留言来看，“文 革”中他肯定是名积极的红 卫 兵。我文章中的这段内容戳到了其痛处，他才会跳出来骂我的。
当然，他这么做，就又犯了一种逻辑谬误——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就人论事。在他眼中，只要把我说成是个“臭老 九中的牛 鬼 蛇神”，就万事大吉，顺着其简单化的思维，我所讲之理自然就站立不住了。
而此种脸谱化思维，却是种普遍的现象，就连我自己，因从小在此种环境中长大，也深受其影响。故而时时自我反省，不让它萌芽罢了。
此种脸谱化思维，是断难适应一日千里飞速发展之现代社会的，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无比简单省事的脸谱化思维，便譬如那圆凿方枘，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Ｏ一九年五月廿七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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