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晚《樱桃正红》
这个羞涩的人
黄土地宽,长江水长,从南到北,跨了几万万里的地方,成熟着不同的果实。在中国,五月份,从枝头掉下第一颗樱桃,而换了西方,却是九月见红。
而在我的记忆里,樱桃每个季节都是正红的。
脑子从来被夸顶好的姥爷当上老师时只有十七岁。可那个年代,老师不是吃香的职业,一年发下的粮票养不起妈妈和舅舅两个孩子。姥爷为了家,便放弃做教师,转头回乡,踩着坚硬厚重的黄土地,撒了满满的种,播下一粒粒樱桃树的种子。我七岁之前一直和姥爷生活,那时樱桃树已经扎根,挤满了园子。五月的尾巴勾住了要逃走的风,那年的风总是尽人意,该它出现时,从来是准时到,人们不必等。最后的春风吹过樱桃树时,牵下了第一颗成熟的樱桃。
为了摆正树形,姥爷把旧粗布衣服撕成宽布条,然后在剪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带子,然后把带子一边扎在枝头,另一头连着树干,扯紧,系上另一条,再扯紧。那时我跟在姥爷后面看着,不懂他在做什么,满脑子里都是捡起地上早熟透了的樱桃,红里透紫,个顶个的甜,有时候厌了看姥爷不变的姿势,我就跑到一边坐着吃樱桃。那时候,樱桃比地上的石头还要多,想吃的时候从来不愁。
收樱桃的日子过得很快,天不亮的时候姥爷就装上满车的樱桃,开去旁边的镇上卖樱桃的日子马上就到了。
姥爷总是天不亮就走,天刚亮时回。我醒来的时候,往往是卖完樱桃的了。我好不容易又一次蹭在姥爷身上陪他去卖了一次樱桃。我跟着姥爷蹲在路边,路边蹲满了人。都吆喝着价格,不同的嗓门操着同一口方言。我也要喊,可姥爷却拦着我说,别喊,还有人家在睡觉,说着,他指了指路后面一排暗着灯的房子。我不服气,别人都喊,不差我的两句。可姥爷静静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我一直都记得。“不论别人的素质如何,首先自己要有素质。”所以姥爷从不吆喝着卖,骨子里还是透着他读书人的样子,只是把写着价格的板子摆的干净端正,来人了就笑着给盛上最红的樱桃。几年价钱都不曾变过,笑容也不曾变过。听母亲说过很多次姥爷卖的太便宜了,姥爷也只是含糊的笑着,脸红着,比樱桃还红。
樱桃正红,不是仅限于五六月的成熟季,姥爷的樱桃,在白透了的腊月,也正红正红的。那天,外面的风还很大,风里夹着雪吹在窗上。我坐在炕上暖着身子,在北方的冬天、有了炕就什么冷劲都不怕了。姥爷突然站在炕前边,往我的夹被里塞了个什么,对着我笑着挤眼睛。我摸索着,是一个罐子,冰凉的。掀开被子一看,是我从来没想过在冬天可以吃到的东西,一罐樱桃。我咧开嘴看姥爷,眼神里是惊讶又惊喜。原来那是姥爷夏天就存在玻璃罐头里的,特意存着,给我把那团正红刻在了十二月里。我忘记了第一次吃的那罐头是什么味道了,可姥爷挤着眼偷笑的样子,比樱桃还红的脸,留在了我的每个风捶着窗的腊月。
高考完的六月,我忙着和朋友谈天说地,说是为了放松紧张了三年的自己。每天在外面吃所谓的大餐,像是吃了不同国家的菜系就去过似的。那是个吃完西餐的午后,我推开家门,毫无防备的,餐桌上熟悉的红色抓住了我的眼球。是那一团团不变的正红色。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十年,足够长的日子来改变,可姥爷的樱桃,还是不变的甜,那片园子里最深最红的樱桃,还是落到了我的嘴里。
离开姥爷家后已经有十年,十年里我回到那片土地的时间,东西拼凑算一算,竟总共不到半年。我开始算起这件事时,老人家也快要七十了,两三年前母亲就要让他把园子和樱桃树卖掉,老人舍不得,一直拖着,今年身体还是撑不住了。还是要把那片果树地卖掉。姥爷卖掉樱桃园只有一个要求:钱可以少,但树一棵不能少,新主人一定要照顾好每一棵。
我相信姥爷会给他的树们找到和他一样温柔的新主人。那些年,樱桃正红。将来的日子,也会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