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李《阿龙·阿虎》

阿龙·阿虎

80年代初期的大兴安岭林区,吃饭要粮票、穿衣服要布票、办事要介绍信… …那时候人的思想没有现在活跃,在这片林区,资源丰富,本可以福泽千里。但在那个年代,林区和沿海地区相当于两个世界,这里限于技术人才和硬件设施,可以说,是一方苦寒地。

但凡可以吃的东西都吃了,我常想,如果让现在的人类倒退30年,去过30多年前的日子,肯定活不了,一定会有人回想,末日也不过如此。

家里只有我和小一岁的弟弟。我常在清晨吐着“白烟”起床,披着被子坐在土炕上愣愣的望着木窗周围厚厚的冰,那冰晶莹剔透,像极了抹了奶油蜜糖的小冰山,有时候口渴,真想上去舔一舔。或是因揣被子冻醒,赶紧把小脚丫缩回被子里。

早上四、五点钟,父母已经生火做饭了。馒头的清香和炒“卜留克”咸菜的浓香混杂在一起,胜似军队的起床号。

小孩子诚如爱家之犬,每天脑海中构思的都是如何吃饱、取悦父母如是,在小孩子的心里,家是永远的港湾。但我一直不明白爹娘如何忍受在夜里袭来的阵阵寒冷——直到一天,我又一次在深夜冻醒,却看到了让当时的那颗幼小心灵无法接受的一幕。

“哥,你看着啥了?”阿虎问我。

但我现在并不想告诉他,况且,我们还处于非常危险、尴尬的境地中。

此时此刻,我们正被困在敌军的营地里,阿虎又受了伤,情况十分危急。

任 务

事情还得从小时候讲起,忍过了那个年代,我就算大难不死。

后来,我成了年、参了军。再后来,我“幸运”的加入联合国维和部队,来到了这个被世人称之为“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地域”——苏丹。再再后来,我在军队里遇上了阿虎, 彼此很投缘,常带他一起混。

早上队长紧急集合,问谁愿带队去销毁反政府军的粮库,然后目光便落在我身上。

我心中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不屑,我来到这里两年多,深谙当地土语和民俗,如此重要的任务,队长当然不希望出纰漏。

“队长,还是我带队吧。”我挺了挺身板,“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队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露出了笑容,说道:“龙军士长,挑选你的队员吧。”

“我去!”阿虎向前一步走,转头冲我咧了一下嘴。

我急忙否定:“你不行!”

“为啥?!”

“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队长!”阿虎望向队长一脸恳求,“我来这儿快半年了,演习训练、执行任务从没出过问题,况且我也和龙哥学习了当地的民俗和语言这么久,我强烈要求和他一起完成这次任务!”

“不是,队长……”

“龙军士长。”队长挥手打断我,带着不可拒绝的口气说道:“我看除了他,也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而且你们私人关系好,配合默契,你们要记住!这次不是演习,我不希望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我咽下嘴里的话,一脸无奈的默许,阿虎很兴奋,用力的扬起那张幼稚的脸。

夜幕降临,我们顺利潜入敌营,打晕了两个黑人守卫并且替换了他们的行装,便开始分头去找粮库。

结果会合时却发现,我们竟然都没有找到粮库。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没粮食了!”我悄声说。

两军对垒,没有粮草就意味着绝对的失败。还来不及高兴,阿虎却提出一件更奇怪的疑问:“除了粮仓,连厨房厨具我们都没找到、没看到。他们他妈的不吃饭?”

这个想法让我们大吃一惊,决定先探一探虚实再回去报告。

这时,阿虎忽然发现在他们营帐的边缘,有一大片土看起来很不一样,像刚刚掩埋过什么。他蹲下来用枪头很轻易就扒开土堆,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些锅具的碎片。

这太奇怪了!正在我们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炸雷一般的响起:“什么人?!”

这是一句当地的土话,眼看对方已经走了过来,我忙说道:“自己人,自己人,我们多喝了两杯,来树林里放水。”

我的声线浑厚,方言音调掌握的也很准确,对方听罢便放松了警惕,然而,却没有停下靠近的脚步。

还来不及呼一口气,阿虎扯了扯我的衣角,刚刚扒出来的碎片还在脚下,对方看到一定会起疑的。

果然,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脚下,我没选好语言,慌忙大叫一声“跑!”就飞似的逃起命来。

后面的人一边开枪一边鬼哭狼嚎般叫喊,阿虎跑的比我快,但事实证明,跑的快不一定运气好,他肩膀中了一枪,一股血崩射进我的眼角里,我们慌不择路的冲进一扇没关的门里,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估计没人。我顾不了太多,拉着阿虎就闪了进去,摸黑赶紧钻进了一个宽大的桌底下。

外面的枪声停了,并没有人来这个屋子,我赶紧开始检查阿虎的伤势。

AK-47步枪在他肩膀射出了一个血窟窿,贯穿伤。眼看他失血过多越来越虚弱,我赶忙为他尽量止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一个个难熬的寒冷夜晚,我也是这样全身软绵绵地躺着。想到这小子总说以后要娶个漂亮媳妇,可如今……我眼角一湿,跟他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

“哥,你看着啥了?”阿虎虚弱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话音刚落,帐篷外忽然有光亮靠近,我们立即屏住呼吸,全身警惕, 不敢出一点声音。

有人进来,房间骤亮,几个人在桌旁坐下。

“药发下去了没有? 明天就能见识这药的厉害了!”说话的是个中年人。

“士兵吃了这秘药,便会成为战场上的杀人狂魔。眼中所见,只有杀戮二字。一个顶普通士兵十几个都不成问题,哈哈哈哈……”这是个年轻些的声音。

“药配制不易,美国佬华莱士每千克要我他妈的四十万美元!”那个中年人说罢,又不放心的追问,“兵士们全都吃了? ”

“麦登先生尽管放心,听说吃了这药,人立即就变成活死人,刀枪不入,勇猛无比,只需要消耗脏器和脂肪,这些狗兴奋得连厨房锅具都砸掉埋了。本想反正粮草已尽,这药他们不吃也得吃了。却没想这么顺利,哈哈哈哈……”年轻的声音大笑起来。

我回过神来,发现阿虎正用手紧捂着伤口,努力不让血流出来。他的手上、衣服上已经满是鲜血。终于,啪嗒一声,阿虎休克过去,头偏靠在桌角。

桌布一瞬间被掀开!

回到营地时,已是清晨时分。

此时我衣服破烂,身上还有好几处刀伤,我的表情控制得刚刚好,疲惫、忧伤……

“报告队长!”我几乎是哽咽着继续说道,“昨夜我和阿虎奉命去炸敌方粮库,不幸被发现。我们拼死抵抗,阿虎……我们跑散了,但我带回了重要情报!”我抬头看了看队长,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没有时间多想,只能继续说,“敌军粮草已尽,自知大势已去,尽是颓丧之气。我军现在进攻,必然大胜!”

“这个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可是有些消息,你好像还没告诉我。”队长慢悠悠说道,“扶阿虎出来。”

这怎么可能?!阿虎?!怎么会在这里?!

队长怒吼了一声,两边的人立即冲上来下了我的枪,将我反手按倒在地。

“我早就怀疑反政府军安插了奸细,文书早就报告过,说你的行为值得怀疑,我一直派人留意着。阿虎刚刚报告了实情,你就回来汇报了'情报’。你还知道多少敌军情报?告诉我!”队长越说越激动,“这么一想,也就合理了!你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懂得本地的土语!瑞士银行有私人账户!我们的龙军士长,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不配当维和军人!等着回国上军事法庭吧!”

我自知身份暴露,已没得选择,低下了头。

真是讽刺,刚来苏丹时候,我便见过一个奸细被抓到,被关在禁闭室里等待遣送回国。每天给他送饭的那个人就是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常常偷偷把我从国内带来的香肠切一块放在他的饭里,有一次被战友看到,直接抢过饭盒扔在地上,怒道:“你干什么?!给奸细加餐?奸细根本不配吃饭!让他饿着!”

我默默捡起饭菜中的那段香肠,放进口袋里。

我这辈子,最怕挨饿。

说来可笑,从昨天到现在,我一口水都没喝过,一夜的紧张,倒也没觉得饿。现在所有的事败露了,反而好饿。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个难忘的夜里,我在深夜冻醒,却有一阵奇香袭来,母亲在给另一个人不厌其烦的盖着被子,偷偷将一小块香肠塞进那个人的嘴里,借着月光,我看到了那张小嘴慢慢的蠕动,那香肠的味道,好香……

认识阿虎以后很久,我都想不明白,同样是骨肉,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狠心。

我也恨过,不过如今形同死人,也就释然了,何必偏要问个为什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像老天让我遇见阿虎,让我发现原来我们竟是亲兄弟,我就必然要保护他。

恍惚间,我看到赶过来的阿虎,他的眼里满是震惊。我不怪他,只是可惜,看不到他娶媳妇了……

阿 虎

刚来到苏丹军营时,我就结交了一位大哥。这位大哥人很好,很多事情都帮我。

我曾和他聊起过,我小时候家在内蒙古林区,我娘说过怀我的那年,正赶上务林人的苦日子。记忆中,娘常望着床头挂着的平安符默默流泪,我很好奇,仔细看过那平安符,上面绣着个“龙”字。那位大哥听了以后,很仔细地询问了我爹娘的姓名,我说了以后忽然看到他眼圈通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沙子进了眼睛。毕竟是件小事,时间一长,我也就忘了。

那天夜里很惊险,我所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在我们被反政府军发现后开始疯狂的跑,我左肩中了枪,我还依稀记得,我们躲在了一个会议桌下面,因失血过多,我休克过去。醒来时候,我躺在一个山洞里,天还黑着,身上的伤也已经处理过了。

我支撑着坐起来,看到地上有一大捆美金,一张字条,用中文写着:

弟:

见字如面。

切记,藏好这笔钱,这是你的老婆本!在国内娶漂亮女人得花个大价钱,千万不要着急把钱寄回国,任何渠道都不准用!

休息够了,晚一些回军营!

不要问我钱是怎么来的,不要问我们是怎么离开的,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个山洞,我们是趁乱走散了,切记!

他在哪里?龙哥在哪儿?是已经被抓了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放我在这儿的?!

我心里有一大堆谜团,但我来不及想。而且,我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报告秘药的事情。时间很紧急,敌军的士兵已经变成刀枪不入的杀人狂魔,硬打的话,政府军一定会吃亏。我扒开洞口遮掩的草丛,爬出了山洞,看了看周边,竟发现这一片我曾无意中来过,有一条近道半小时左右就能回到营地。

我抄了近道,一路跑回营地,向将队长报告了昨晚的事,但没说自己休克的那一段。只说我们只顾着逃跑,中途跑散了。

不知怎么,这么紧急的时候,我竟然突然想起临当兵前母亲的话。她说我的命,是另一条命换来的。还有一个人,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大夫曾说母亲不能生育,于是父母就领养了一个婴儿,哪成想第二年娘竟怀上了我。六岁那年,为了能让我活的更好,父亲母亲狠下心,将全然不知情的哥哥送到了更苦的乡下。

一个人恨的记忆能保存多久?两次被父母抛弃的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为什么同样的年纪,却有着不同的命运?我常想,若是他当初没有被送走,现在一定就像龙哥一样,爱护我、照顾我,和我一起当兵、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暗暗地,我总把龙哥当成了我那个没缘见面的哥哥。

没想到再见到龙哥,竟是这幅场景。他口中全都是血,身上都是伤,被两个士兵押着,跪在地上。他们说,他是奸细。

阿 龙

那年,我被抛弃了。一个远房舅舅来到家里,喝了顿酒,说带我去外地玩几天,我兴奋的没多想便答应了。临走,那位“舅舅”扔下两百张“大团结”。

我被父母两千元卖了!被我的亲生父母!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黄河流域的乡下远没有林区寒冷,还记得我拼命的要回家,几次都被“舅舅”和“舅妈”拦住,舅妈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何必再回伤心地呢?是啊!何必再回伤心地呢?!

可我才七岁!

那是一个初春的深夜,我悄悄起床,连夜向北。

那夜大雨倾盆,我一脚踩空,头磕在了一块裸露的青石上,晕倒在山间泥路,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水把我浇醒,刚爬起来就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回到了新家的土炕上… …

大病一场后,我仿佛不记得原来的林区家乡了,是!我不记得了!

后来,我当了兵,成为了维和军人,来到了非洲北苏丹,当地内战连年、民不聊生,我就是靠着战争发财的奸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我只是提供一点儿情报!

那天,我其实正好要去传递情报,就自告奋勇和阿虎一起去了。分头找粮库的时候,我已经进行了情报交接。后来的事儿,我也没料到,直到桌布被掀开的那一瞬间,我趁阿虎晕了的时候,拿出信物向麦登表明了身份,并且毛遂自荐去解决他。

我把他安置在山洞里,我想他醒来,就算真回军营也要将近两小时时间。那时我已经传了情报,大军应该已经出发去进攻政府军了。

真是命运弄人!我一定要继续完成我的任务,才能保住我的弟弟。我无力拯救苍生,那我总可以选择拯救我想保护的人、我的亲人!我想看到他娶上媳妇儿… …

我强忍着痛,用刀将自己割伤。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山洞口,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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