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文/樱桃桃子
一眼万年
“你这个小偷!偷了东西就想跑?打死你!”
引卿回头目光就撞进了一个怯懦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的主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地蜷缩在地上,身边围着四个稍大一些的孩子骂骂咧咧地对他拳打脚踢。
引卿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拍了拍其中带头男娃的肩膀:“男娃子,这些钱你拿去,莫要再打他了。”
拿到钱的男娃颠了颠,听到数量不小的响声,哼了一声,示意剩下的孩子不要再打了,最后还唾了口唾沫在地上那孩子的旁边,说了句:“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引卿走上前去,欲扶起地上的孩子,却发现这孩子全身发抖,小声说着:“不要…不要……”,死死地护着怀里,不难想到,怀里就是他刚偷的东西。
引卿不由地放低了声音:“孩子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说着抱起了这个孩子,这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轻。
回到客栈以后,引卿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昏过去了,把完脉以后,叹了口气,给他盖上被子,轻轻关上门出去买药。
回来以后,那孩子还是那样的姿势,引卿心疼得紧,让店小二帮忙熬药,自己则烧了热水,想给这孩子洗漱一番,这样才好上药。
给这孩子脱衣服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手攥地死死的,不肯松开,引卿不舍得用力,慢慢地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娃娃的手指,是一个馒头,被孩子捏得都不成型了。
脱掉衣服以后,竟然发现这个瘦弱的孩子竟然是个女娃娃,脸蛋虽蜡黄又清瘦,但也不难看出几分秀气,引卿更心疼了,给她身上的伤口上完药,店小二也熬好了药。
喂她吃完药,引卿把那个馒头吃掉,又出门买了新的馒头,放在了床边。
夜很深了,床上的女娃醒了,引卿听见动静:“你醒了。”床上的女娃小心翼翼地说:“我……我得回家了,娘还在家等着我。”
引卿温温柔柔地安慰着:“现在很晚了,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家好吗?”
床上的女娃犹豫了一番答应了,引卿问她:“你饿吗?”女娃小声回答:“我不饿。”
这时候,一阵咕噜咕噜声响起,黑暗中,引卿似乎看见女娃的脸红了,不由得有些想笑:“你等我把灯点上,桌子上放了馒头和水,一会儿你吃些垫垫肚子。”
听女娃还有想拒绝的意思,引卿直接起身点灯,看见女娃坐着不动,拿起馒头放女娃手里:“吃吧。”
女娃拿着馒头,身体微微抖动,引卿见状,叹了口气:“女娃娃,你别哭,我不是坏人,我是紫徽山上的尼姑,法名引卿,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在哪里?”
女娃小声抽泣着回答:“我……我不是因为怕才哭,我只是想到我娘在家里还饿着,我却有白花花的馒头吃。”
引卿摸了摸她的头,她抹了把眼泪继续说:“我叫小花,十岁了,跟我娘住在翼村……翼村的山坡上,因为……因为村里的婶婶们都不喜欢我们。”
小花看了一眼引卿,引卿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小花啃了口馒头:“娘生病了,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我那天偷偷跑进医馆,听到别人说娘这样是被饿的,所以我才……我才……”
“才偷东西是吗?”引卿接上小花的话,见小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小花,你很孝顺,但偷东西是不对的。”
小花低下了头,嗫喏着:“我……我今天是第一次……偷东西,我就……就拿了一个最小的,可是……被发现了,他们追到我,然后一直打我……”说着身体又抖起来了,引卿轻轻拍了拍小花的背,安慰了几句,又给小花递来了水喝,小花吃饱喝足哭累了,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引卿刚醒就发现小花在床上坐立不安的,知道小花惦记家里的母亲,于是洗漱以后便跟着小花回了家。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翼村村口,又用了多半个时辰才走到小花的家,放眼望去,家徒四壁。
小花的娘亲就躺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床上,引卿心里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为小花的母亲把脉。
小花则在旁边为母亲轻轻讲述着昨日发生的事,小花的母亲听完,挣扎着想起来感谢引卿,引卿按住了她,母女二人都瘦弱地不行。
把着脉,引卿眉头逐渐皱起,但随即放松下来,笑着对小花说:“小花,刚刚我们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些野菜,你去拔点儿回来,给你娘煮来吃吧。”
小花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看小花出了门,引卿的脸又变得凝重,正要开口,小花的娘握着引卿的手:“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人,谢谢你救了小花,咳咳……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如果真是饿的倒还好了。”
说着苦笑了两声:“小花的爹爹五年前充军,一直没回来,咳咳……”引卿赶忙倒了些水喂给小花的娘,小花的娘喝了水,带着感激的目光继续说,“小花还有个哥哥,前两年非要去找他爹,拦都拦不住,咳咳……也没能回来。我现在也不行了,只想求求您,能不能把小花带在身边?”
见引卿若有所思,小花的娘继续说:“小花这孩子很乖很懂事,昨天她去偷东西也是为了我这半吊子身子,咳咳……我撑不了多久了,就惦记着这个女儿。”
小花的娘挣扎着起身,然后跪在引卿面前:“大师,我知道您修行多年,已不想再管世间纷争,但我只求您能让我暂时恢复康健的身子,然后您把小花带走,让她不要牵挂着我,行吗?”
说着磕起了头,引卿阻止小花的娘:“我倒是有办法能让你暂时恢复五日康健,但代价是五日后你的生命会消失,这样你也愿意吗?”
小花的娘继续磕头:“我愿意,我愿意!”引卿扶起小花的娘,带她回到床上,拿出针袋,为她针灸。
针灸时小花回来了,脸蛋上带着泥土,引卿问她怎么回事,小花笑着说自己知道娘有救了太开心,在坡上摔了一跤,引卿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小花发现娘变了,变得有精神了,也变得果断了。
娘终于肯把祖产卖了,一部分钱用来买米面,一部分给小花扯了布,做了身新衣服,小花觉得很新奇,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穿女娃的衣服,也是第一次穿的不是哥哥的衣服。
只不过奇怪的是娘半夜总在干活。
转眼已是第五天了,小花的娘明白,身体好像用不完的力量,都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但她从来都没觉得后悔过。
小花的娘很开心,因为很容易就说服了小花跟引卿走,之前还以为要费不少功夫,毕竟小花这孩子太孝顺了。
这天下午,小花的娘急急地催小花赶路,小花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引卿慢慢走远。
小花的娘看着越走越远一大一小的身影,泪水慢慢模糊了视线,回到家把家里都收拾干净,换上了给自己做的寿衣,躺进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床”里,笑着闭上了眼睛。
走在路上的小花,好像知道什么似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引卿看着哭花了小脸儿的小花,摸了摸她的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紫徽山人才凋零,放眼整个尼姑庵,竟只有数名弟子。
小花自愿剃度,引卿亲手为小花剃度,收为汝字辈弟子,赐字言,望汝言日后敢言、言真。汝言自此跟着引卿一心修道。
数年后,引卿佛缘即将大成,却有一日汝言留下一封信便自己下山了。
引卿担忧不已,下山寻找多日无果,突然听闻员外爷今日迎娶第三十房小妾过门,引卿心里一咯噔,汝言如今出落地朱颜玉润,身上又无武艺傍身,想到这里,引卿立马向员外府赶去。
到了员外府,只见汝言被换了大红喜袍,五花大绑地放在床上,引卿怒极,一怒之下取了员外的命。
回到山上的汝言寸步不离地跟着引卿,晚上也要赖在引卿房中歇息,引卿又气又心疼,只是问了很多次汝言为何一声不响离开紫徽山,汝言总以沉默代为回答。
直到今夜,汝言开口:“师父。”引卿气汝言这几日不说话便没有回她,汝言又继续开口:“师父,我有话要跟您说,我之前下山就是因为……因为师父对汝言太好了,汝言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但汝言不想耽误师父修行,所以……就偷偷下山了,没成想……”
引卿心中惊讶不已,虽早知汝言心思细腻,但从不知汝言竟有此心思,更何况、更何况:“汝言,你可知你我均是修行佛法之人,本该六根清净,实在不该……再说了,你我均是女子,你……你怎能……哎。”说完便起身合衣出门。
汝言听完师父的话,咬着下嘴唇流泪不已。
自此,引卿再没在汝言面前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引卿修行之时,脑海里总晃过汝言的身影,有初见汝言时汝言瘦弱胆小的样子,有汝言刚来尼姑庵时怯懦的样子,也有长大后的汝言浅笑嫣嫣的样子,引卿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出关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汝言的影子,引卿慌了,有弟子说看到汝言往大殿去了,引卿急忙赶到大殿,看到汝言跪在大殿里,引卿松了一口气,轻轻叫了一声:“汝言。”却不见汝言有任何反应,引卿踉跄着走过去,只见汝言低着头,眼睛也闭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引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汝言走出大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汝言回到翼村,把汝言和她母亲葬在一起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大殿跪着请求佛能见她一面的。
佛显灵了,问她又要干什么。
引卿呆了一下:“又?”
佛曰:“已有人代你受过。”
引卿茫然地抬起头:“代我……受过?”
佛曰:“你忘记你犯了杀生之罪吗?”
引卿大悟:“敢问佛,代弟子受过之人可是弟子的徒儿?”
佛不语。
引卿又言:“佛,杀生之罪乃弟子一人犯下,弟子愿加倍受过,只求佛宽恕弟子的徒儿。”
佛曰:“你忘记她也犯了色戒吗?”
引卿闻言不住地磕头:“求佛轻罚我那徒儿,弟子愿一人承受数百倍责罚。”
佛曰:“既如此,便罚你今生的修行全部散去,罚你入六道轮回,九世皆不准修行,第十世方可重新修行;且直到第十世你都会亲眼目睹她之幸,而你皆苦,你可愿意?”
引卿闻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愿意。”
引卿的灵魂被抽出,入了六道轮回。
第一世引卿是丑陋的小狗,被街上的孩子玩弄时,路过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把自己的糖人分给了欺负小狗的孩子们,摸了摸她的头说了些什么离开了,远处是疼爱她的父母。
第二世是饥荒年代的乞丐,十岁时因偷东西被主人家殴打致死,临死前主人家的小姐吩咐人把他埋了,还说既然别人都叫他小叫花子,那给他立个碑,就写小花吧。
……
时光飞逝,第十世了,引卿这一世终于活着进了尼姑庵修行。
一日,尼姑庵山下的村子有户人家来请引卿去一趟,引卿本来是不会同意去做这种小事的,但不知为何今日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到了那户人家,为那家人请佛像,为他们祈福,引卿觉得这是自己最认真的一次了。事情做完后,那户人家给了香火钱,引卿便回了山上。
五日后,引卿正在修行,却突然起身下山。
下山以后,引卿十分茫然,不知自己突然下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就这么在路边站着。
突然,直觉让她往后扭头,她看到前几天去做事的那户人家的儿子,骑着白马,引着一顶轿子游着集市,还时不时凑到轿子旁,同里面的人说话,引卿脸颊不自觉地滑过两行泪。风起,轿子边上的帘被吹起,露出一脸好奇的娇俏佳人,正巧佳人朝这边望来。
许久,白马上的少年问她在看什么,佳人指着已消失的引卿之处,说:“那边刚有个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