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鱼《华》

他睁开眼睛,扭着脖子想看到更多的东西。

坐了半天的车,从清晨到中午,旅途的无聊没能让他入睡反而更加疲惫不堪。

眼神终于可以聚焦,他打量着这间房子,和以前住的那间有着明显的天壤之别:泥堆的墙面,为了防止从头顶上掉下土渣在房顶用报纸糊起的天花板;陈旧的土炕和火炉,长年累月被烟熏到的地方是黑漆漆的一片;枣红色的圆桌折叠了桌面靠墙放着,他伸出手刮一下桌面,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油腻;土炕上铺着一层年岁不少的褥子,四四方方正好填满了炕面,墙面上超出炕面三十公分的地方被泛了黄的布条遮起来,用钉子钉住。他提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灰烬和腐朽的气味不容忽视。

“一间破屋子。”他不屑的想。

想想他以前住的地方:明亮的窗户雪白的墙,不算昂贵但还算得体的家具;地板是不耐脏的乳白色,但也被清洁得干干净净,阳光好的时候还略微有些刺眼。偶尔心情好的女主人还会在各个角落里喷上少量的香水,给那个家里添一点精致的味道。环顾四周,他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喜欢城里的那个家。

他眯了眯眼,终于打算直起身子。打了个哈欠,迈着步子一步步踱出屋子。

阳光很刺眼。

县城里的地皮比农村值钱,虽然他不学无术并打算一直这么荒废下去也知道这样的事实。他以前居住的小区,居民楼之间相隔甚至不过百米,过了秋分,太阳的直射角迅速的变小。一开始他的房间还可以晒到太阳,那时候他总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人看不过眼也只会笑着踹他两脚转身就走,毕竟大家都知道,不能对他要求太高。后来就有那么一天,阳光仿佛是突然就闯不进他的房间,再也不能跟他同床共枕。他曾埋怨着太阳的多情和无情,不想在这里又与他的暖心恋人重逢。

太阳照在他身上,让他舒服的又打了个哈欠,溜达着走到树荫地下。

人们总是这样,阴天时要咒骂,晴天时也要埋怨。

即便是中午树荫的也不小,但毕竟是冬天,地上的影子也是稀稀疏疏的树叉的投影。影子被拉长,看起来倒像是跟树倒下来一般大小。他走到跟前才发现,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石碑。

上面有几块墨迹,拼不出完整的字。大约是经历了风吹雨打,撑不到让他辨认的这天。他本没有当回事,却在这时闻到了东西坏掉的味。一阵阵的,随风来也随风走,并不清楚。他转过身,看着门口说这话的父子俩,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男人。老头脸上挂着敷衍的笑意,一遍遍的重复着“好”、“嗯”之类的单音节词。中年男人一只脚已经迈过木制门槛,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手指放在遥控车钥匙上,对老年人说:“他在以前那个家里也是一直被疼着的……也就是人家说实在顾不上他了才送出来……”他知道,中年男人说这番话是为了他好,他对中年男人笑了笑,真诚的眯了眼,不知道有没有被看到。他听到了“滴”的一声,接着,唯一一辆可以带他返程的车子开走了。

老头回头看了看他,眼睛里带着审视的笑,他转过身子酷酷的拒绝对视,接着听到大门关上了,还上了销。

老头没有给他改名字,于是他还叫着以前的名字,那户城里人家给他起的名字:华。

老头说了一辈子的方言,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带着土地味的婉转,先是提起音调然后辗转降落最后消失不见。他听见了,可是并不想回应。这个地方的穷困和这个地方的粗糙都让他对这个新居所感到排斥。

其实比起以前受苦的日子,按理说有个住的地方他就很开心了。可是再苦也是在城里,他从未离开过那个现代化的环境。可现在,就连这里房顶上一根电线下垂着的黄色又浑浊的灯泡都让他感到窒息。

从记事起,他就在马路上流浪。他的生身母亲应该是个有着惊人魅力的女子,才能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勾引了他的生身父亲。奈何他的生身父亲也并不擅长负责,对于他这个意外,两位至亲默契的选择了放弃。

他活下来已经是上天恩赐,何况现在有了遮风挡雨的住所,他更不应该贪心。

他怏怏不乐,因为他说服不了自己。

他听到老头在屋里喊他的名字,大概是叫他过去吃饭,他这样猜测。

事实证明他没猜错。老头干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工作,作息时间被自然塑造的必然顺应自然,下午两点,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开始升起袅袅炊烟。饭菜自然没有太多花样。经常听老辈说起那段缺衣少食的年代,那些年天灾人祸涌到一起恐惧感即使是幸存下来的村民也没办法忘记,他们更加没办法抛弃骨子里的勤俭,学会在炒菜的时候多放些油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一个月吃一次肉馅的包子也就是近几年才有的事。看着盘子里的东西,他实在是没有胃口。这怪不得他,他知道,老头也知道。所以老头没说什么,老头知道万事都有一个适应期,就算是新垦的地第一次播下种子也种不出丰收来。他闭上眼,感受了下胃部的感受,并不是很饿,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撑住。他又绕回那颗树下,风停了,阳光依旧刺眼,他找不到那股味道。

他四下里看了看,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借助。他可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但是却不想放弃这次的乐趣。仿佛在这个地方,能有一件可以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太不容易了。他蹲下去,探出手,手还没有接触到地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雷似的叫唤:“华!”

这声音里还是拐着奇怪的弯,但是更短促,也更响亮,更像是从肺里发出来的一样,充满了呼吸和爆发力。他懵了甚至不到一秒的时间,一下子跳了起来,大概是在空中转了个身,再落地的时候他正面对着老头。

老头急匆匆的走过来,用手拨了他一下,看着来势汹汹手上却没有多大力道。他顺着力量的方向退了退身体,给彼此了一个台阶下。老头仔细审视了地面,确认无误之后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这个看起来暴躁易怒的老人仿佛对着这个城里来的不速之客充满了包容。

他瞪大眼睛,一脸呆滞的看着老头回到屋里,脑子却转的飞快。这地面有问题。他不傻,他相信自己的嗅觉不是错觉,他总有一天要刨开这里一探究竟,他暗自下了决心。他长这么大,好像头一次这样坚定的要去做一件事。

直到大雪覆盖了地面三层厚的时候,他仍未找到机会。老头年纪大了记性却不差,而且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转眼就到了年底。

过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热闹。他胆小,害怕火,害怕大的声音,也就接受不了鞭炮。还好老头也并不是那么喜欢放鞭炮。女儿过年是不能回家的,儿子天黑之后也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只有他还陪着老头。老头看看他,举了举装满饺子汤的瓷碗,他没有回应,老头也觉得没意思,喝完汤桌子都没收拾,就打算关灯睡觉了。

他睡不着。他打开门走出去,雪花但也不小,慢慢悠悠的飘着。他伸手想接住那一大簇白净的花朵,但她们飘着飘着好像又要回到天上去了。连雪花都嫌弃这个地方,他这样想着居然也很解气。

冷。他赶紧退回屋子里。那颗树还立在那里,也不怕冷。枝子上盖满了冰冷的雪,连树干上都挂着一条条的白印子。他看着都打了个哆嗦。往泥炉子旁边凑了凑,随着身体渐渐暖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个寒颤像是要把身体里的冷气都抖出去一样,剧烈又突然。

抹黑寻摸到被窝里,被窝是凉的,他得用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再去暖和这冰冷的布衾。这虽然看上去完整但里面的棉花早就没了柔软,硬硬的一片,单单是重量都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

他得尽快睡着,不然会饿的。这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的经验。两个月了,习惯形成期都经历了三个轮回,他却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不到饿了不吃饭,但是即便是饿极了,对着那没有多少油水的饭菜她也没有多少兴趣。后来他学聪明了。他开始到处串门,没过几天大家便都认识了他,于是他又开始吃百家饭,像他小时候那样。老辈儿都说:吃百家饭的孩子长得好。长得好不好他不在乎,大概是因为他还没到在乎的年纪。他只在意能不能吃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的饭量越来越大,因此饥饿感越来越明显。他只能早点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传统意义上,初一才叫过年。村民们在这一天一大早就起床,洗漱之后就出门了,至于早饭,要留在拜年之后再吃。相熟的媳妇们手挎着手一路上窃窃的说着话,去年刚嫁进来新娘子穿着喜庆的大红色外套安安静静的存着笑意跟在婆婆身后。男人们大刀阔斧的在前面走着,人手一支烟,在手里夹着或者在嘴里叼着,鼻子里冒着热气和烟气,一团团的白雾喷在彼此的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炫耀着刚刚过去的那一年里的收成。男人们的香烟味,女人们的香水味,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第一个卷过的就是村东头的老头家。

老头觉少,清晨第一抹阳光就把他唤醒了。昨夜下过雪,今天晴天,注定是个冷天。儿子儿媳妇还没有到家,老头只能自己挑了煤块,点着了泥炉,趁着房子渐暖,赶紧把昨天没收拾的桌子清理干净,哪怕只是都堆在锅里盖上盖简单的掩藏起来那些不雅观,也不能在小辈眼里当一个不得体的长辈。

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想再睡一会,反正老头并不会管他。但是大门已经打开,嘻嘻哈哈的声音向炮弹一样向他冲过来,“轰”的一声在他耳边炸开。他听到皮鞋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男人笑不到心里的笑声,女人们尖锐的招呼,他撩开棉布门帘走出去,还没说话,却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人们哄笑起来,他面上发热,推开门走了出去。

果然很冷。室内的泥炉再不给力也比没有好,可是屋里的味道更让他窒息。冷嗖嗖的风像头发丝一样细无孔不入,他使劲打了个哆嗦,像是一下子醒了。

过了正月十五,这个年总算是拖拖拉拉的过完了。雪也断断续续的下了好几天,地上厚厚的一层白色,盖住了土黄色的地面,也盖住了那颗树下的秘密。他坐在泥炉旁取暖,一动也不想动。这时有人在天井里唤着老头,老头把人迎进屋里,倒了茶。他看着那人拿出卷烟,不等他点着就转身跑了出去。

他绕着这个不大的村庄跑了一圈又一圈,每一条胡同里的雪地上都零零乱乱的印下了他的脚印。暖和过来了,但是更饿了。太阳升的老高,他开始溜达着往回走。

大门关着。他试着推了推门,大门吱悠悠的响了响,并没有打开。他傻了眼。老头虽然对他并非特别关心,但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将他关在门外。他大声喊,老头大概是睡着了,并没有来开门。跑步暖和过来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他在原地绕着圈,跺着脚让自己不会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冻僵身体。

“去我家坐坐?”有人在跟他说话。

他转过身,一个中年妇女,没见过,应当是村西的人家。那个地方他不常去。额头上堆着浅浅的皱纹,耳朵上挂着金灿灿的耳环,穿着并不时兴但却崭新的棉衣。脚上大概是自己做的棉鞋,鞋口围着一圈看上去软软的毛毛。他没说话。

女人又开口,同时从兜里拿出一把牛肉粒剥开包装递给他;“去我家坐坐嘛?你看你也进不去。”

他实在是饿,虽然牛肉粒并不能管饱。他接过剥开的牛肉粒,放在嘴里慢慢的嚼起来。

一个剥,一个吃,一个接一个,他一会就把那一把牛肉粒吃光了。女人拍了拍手,又问他:“我家还有,去我家嘛?”

他点点头,女人笑了,眼角的纹可以夹死苍蝇。

他跟在女人后面,穿过村里的胡同走到那处水湾旁边。水面上结了厚厚一层踩上去结结实实、看上去莹莹亮亮的冰,孩子们爱在上面走,大人们也懒得去绕。人人都在冰上走,冰面被折腾的充满泥泞。反倒不如被雪覆盖的土地上那么干净。

他意识到了。这女人并不是村西的人,她家住在水湾的另一边,是邻村的人。

他停下步子,犹豫着要不要为了牛肉粒去那么远的地方。女人看出了他的提防,笑嘻嘻的又开口:“我一会再送你回来。”他抬眼看她,她的眉眼被笼罩在冬日阳光下,看起来充满了善意而且值得信赖。

他在这个陌生的院子六天了。那个满脸皱纹的女人走出了阳光之后并没有她伪装的那么善良和温暖。她囚禁了他。

饭是照给的,一日三餐。女人的厨艺要比老头好很多,也舍得放油放肉,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让他难以拒绝。他也懂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可是六天了,他没有找到一点破绽足够让他逃出这座院落。这情形就像他当初想方设法的探究那颗树下的秘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一样,村子里的人太狡猾,这样的认知让他一下子卸了力气。

女人跟老头一样也是独居。自己住在儿女给盖起来的三间大房子里,他想她可能是孤独又害怕,所以才会骗他回来做个伴。

骗!他应该是想到了什么。

从第七天开始,他开始收敛自己的冲动,安安静静的伪装了一种顺从的样子。女人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笑意,带着了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他,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遭遇,可能都会在第七天变得顺从。他们不是伪装,他们是失去了斗争的动力,换句话说,他们认了命。女人知道,这也是她的目的。

他不像对待老头那样的强硬。他试着去软化这个独居的女人的心。他陪着她看电视,听电视机里的地方小调一遍遍的放,戏里的婆媳关系一遍遍的纠结又化解,他困得直打哈欠也不去睡。如果有人从院子外边走过或者停留,他会打起精神,甚至溜达出去从门缝里看看究竟。他要给女人编织一个安全的假象:让女人体会到他的顺从和善意。

来到这里第十三天的时候,女人不再关着他。

他可以时不时地到天井里溜达,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有的时候还可以走到院子的大门前,回头看看女人在不在。他伪装的很好,第十五天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走到胡同口。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离开。

这里的各个方面要比以前那个地方好很多:更干净,更整洁,更舒适,更温暖。女人是个勤劳的女人。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法则,她按时做好饭,一日三餐从不偷懒;她饭后不会把碗筷留到第二天;她会把换下来的衣服及时清洗,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把常盖的被子拿到天井里去晒一晒,然后在下午三点太阳快要下山之前把被子收回来。他睡觉的时候总是能闻到空气中洗衣粉的味道和被子上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感觉到安定。

他听到女人在喊他。女人没有给他改名字,这说明他以前见过她,起码她以前见过他。但是他不记得。女人的声音跟老头的声音不同,老头的声音粗钝而短促,女人的声音尖细而温柔,她喊他的时候总像是带着说不尽的惆怅“华哎”,像是在喊儿女一样的眷恋,这一声声呼唤窜到他的心里化成归属感填满了他的心房和心室。

他不大想离开了。即便这真的是女人早就算计好了事,他也不想与她再周旋下去了。他要呆在这里,过这样温暖的日子,然后陪着她,保护她。

五年有多长。

参照物不同想必感受也不一样。对于树来说,是叶子绿了落了又绿了五个轮回;对埋在树下的尸体来说,是一个从有到无得过程;对老头来说,是从生到死的悬殊;对于女人来说,是从农村到城里的距离;对于华来说,是从壮年迈向老年的岁月。

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三岁时,华被一辆车从县城送到农村;四岁时他从邻村东头来到了这里;八岁时,女人的儿女把她接到了市里同他们一起生活,却抛下了华。那个城市太大太繁华以至于容不下一只渐渐跑不动的老狗。女人对这个一直陪着她的狗是有感情的,她强烈要求儿子把华一起带上,儿子当场同意。然而刚出村子不久,儿子借口说有东西落在了家里将车停在了路边,趁女人不注意的时候用一根儿子落在车上的香肠把华骗下了车。

华没能跟着一起走。他应该也不想跟着一起走。他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奔跑,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伴侣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孩子出生以来从没见过他。他不再想念城里的生活,他甚至恋上了这片一下雨就泥泞的土地。

华一步步的挪回家里,找到女人特地为他在大门上开的小门,低头钻了进去。

没有了女人,就意味着没有了饭吃,华消瘦的很快。仿佛以前掌握的那些讨食的技能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在别人家的门前转悠,叫声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亮一下子就能吸引了女人来骗他。他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在呜咽。

他听到院子里好像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往大门走过来。这顿饭兴许也吃不到了,他这样想着慢吞吞的转过身去。尾巴耷拉着快要垂到地上,像是他的第五条腿,也像是他拄着的拐杖。华老了,可是他的嗅觉还在。当年让他想要去探究树下的秘密的就是他灵敏的嗅觉。

他好像闻到了肉汤泡饭的味道。

他眼睛发亮,像是突然就有了精神。

他狼吞虎咽着这反常的善意,可是饥饿让他早就失掉了戒备。开门的男人靠着门框站着看着他吃。应该是等着他吃完把汤碗收回去,华的心里满怀感激,血流也跟着加快,这加速了他的死亡。

华又一次被骗了。

他倒下之前仿佛看到县城里那个有品味的女主人轻轻柔柔的在每个角落里喷上香水,那个老头用满是老茧的手推开他,那个女人暖和的手心抚弄着他背上柔软的毛皮,还一声声的叫着他的名字:“华哎,华哎。”

男人左右看了看胡同里没有人,将华搬进院子,用脚将碗驱进院里搁置在角落。这条可怜的老狗,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只是一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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