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穷鬼,也好过做个穷人
【官人慢走,给口烟抽】35×35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已在微店上架,阅读原文可进)
前几天一直在路上,同行有一女烟民,车上不能抽烟,我们又赶时间,两三百公里才停一次,把她给憋的,每次刚拐进服务区匝道,她就把烟和火机掏出来。
这是压力山大的时代,女性烟民越来越多,抽烟既能舒解压力,也是一种时尚,正常。我自己闻不得烟味,却是酒瘾茶瘾咖啡瘾晚期患者,可这些几天不沾也不觉什么,最多有点想,“这时候来一杯就好了”。所以,一直对烟瘾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感受,以致一个小时不抽就抓喉挠痘?
想起曾经扒过的一篇清代笔记,也是一个女烟民的故事,再翻出来看,好像有点理解了。
故事来自《夜谭随录》,标题叫《谭九》。
说乾隆年间,北京城有一个叫谭九的年轻人,某日奉父母之命,骑驴到燕郊亲戚家办点事。
燕郊,外地朋友可能不太熟悉,东五环再往东,穿过通州,不能停,再往东。搁今天,开车不堵的话,半小时能到。但在两百多年前,骑驴得整整走一天。
那天谭九出门晚了点,日落西山都还没到目的地。眼看天渐黑,谭九正发愁,便遇到一个奇怪的老妇人,穿着破衣烂衫,却骑着一匹雕鞍华美的马。
看到谭九,老妇人勒住缰绳问,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儿?谭九说去燕郊探亲。老妇人说,燕郊还有几十里地,天黑了,路况不明,你走到天亮都走不到,咱家就在前面不远,不如过去住一宿,明日一早再走,从容些。
谭九看看四周,除此别无他法,谢过之后,就跟在她的马后走。
不到二里地,隐隐见前面树林中有灯光透出,老妇人用马鞭一指说,可不就到了。谭九跟着走到有灯光处,就两间矮房子,围墙还没他肩膀高。老妇人下马开门,把谭九请进去。只见屋里四壁萧然,一盏灯挂在墙上,一个少妇侧卧在炕上,正在给孩子喂奶。
老妇人冲少妇喊:“咱家来且了,还不赶紧起来。”少妇施施然起身,这时她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老妇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烧饼,塞给那婴儿,哭声立停。
谭九看那少妇,也就二十左右,长得还行,就是脸上愁容惨淡,隐隐还有泪痕。
老妇人又说:“你烧水泡茶,我把马送还给人家就回来。”说着就出门牵马去。
少妇从床上下来,开始引火煮水。谭九见她身上穿着旗装,也都很破旧,连脚上的绣花鞋也是破的,手肘、腿肚子、俩脚后跟都露在外面,可怜兮兮的,他也不便开口询问。
一袋烟工夫,老妇人回来了,对谭九说:“实在抱歉,为了还马,让您等这么久。马的主人听说我家来且了,非要请您过去好好招待,我说太晚了,他就让我代问个好。”
谭九再次道谢,心想这家人穷是穷,倒是礼节甚周。
老妇人又说:“小兄弟您奔波一天,肚子应该饿了,我让儿媳妇准备点饭菜,我还得喂驴去。”
谭九不好意思说,多有叨扰,我和驴的餐费,您给个总数就好。老妇人手一挥,啥钱不钱的,见外。
喂完驴,少妇也把酒菜弄好了。餐具很粗陋,就拿麦秸当筷子,瓦盆当酒壶。不过酒菜还挺硬,大鱼大肉,只是吃起来凉凉的。谭九不喝酒,净吃饭,饭也是冷的,勉强吃了一碗。
吃完饭,少妇收洗碗筷去了,老妇人就着灯火,给那婴儿捉虱子。谭九忍不住问:“听老人家说话,不像北京人,娘子又是旗装,敢问是哪一旗的?”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唉,老身本来是安徽凤阳的,因为饥荒流落到北京,给大户人家缝缝补补讨生活。后来又嫁给这里的村民郝四,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城里干装修。我老伴年老体衰,在前面不远的客店里帮人搞卫生。我这儿媳妇姓余,原来就是我服侍的大户人家的丫环,主人是巴参领(八旗中层军官),早退休了,他儿子顶他的职位,我刚才的马就是跟他们家借的。”
谭九说我看您家也挺不容易的,这么盛情款待我,太破费了。老妇人苦笑一声说:“仓促之间把您招来做客,一下子哪能整这么一桌,这不刚好碰上中元节,主子家分了一些祭品给咱家,请您吃这些,多有不敬。”
聊着聊着,谭九有点困,又不好意思说要睡觉,就取出随身带的烟具,就着灯火叭几口。
没想到,那少妇看到烟,眼睛噌一下就亮了,视线一直就不离那烟。老妇人一拍掌说:“嗐,我儿媳妇烟瘾犯了,小兄弟能赏几口吗?”
谭九一听,赶紧把烟袋递给她。老妇人眼睛一红,说:“最近日子不好过,咱家半年不闻烟味了,哪有烟具。”谭九又把烟具都给了她。
那少妇接过烟枪,猛啜几口,眉舒眼开,愁容一扫而光。
老妇人摇头叹气:“唉,我活了六十几,不知道烟是啥味,实在不理解有烟瘾的人。”
谭九说我也曾经不理解,这玩意儿,不会还好,一学会就上瘾了,想戒都难,娘子喜欢,我过几天就买烟和烟具送来,略表谢意。
老妇人又作揖:“那敢情好,先谢过小兄弟。”
又聊了一会,看窗外银河偏西,月下林梢,应该四更了。老妇人说:“小兄弟打了几个呵欠,早点歇息。”谭九说没事,还可再坐坐聊聊。老妇人说:“小兄弟明天还得上路,我还有事麻烦你呢。”
谭九问啥事,老妇人说:“你明天经过集上,会看到一老人,脑后长着一大瘤,那就是我老伴。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赶紧送钱来,不然我们都吃不上饭了。”谭九说您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老妇人又说,实在抱歉,我们家太穷了,被褥啥的都没有,今晚就委屈你了。谭九又作揖:“日暮途穷,能有个地方安睡一宿,已是莫大恩惠。”
没戏,于是各自安寝。
睡了没多一会,谭九冻醒过来,听到秋虫在耳边鸣叫,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猛然惊起,原来就睡在松柏林里,秋露湿衣,寒凉入骨,毛驴系在树桩上,正在吃草——哪来的什么茅屋,只有荒草荆棘之间,一座半塌的旧坟。
毛骨悚然,解了绳子,跨上毛驴,猛抽几鞭,夺命狂奔。走了三五里地,天亮了,才稍稍心安。
到了燕效亲戚家,把该办的事办了,又骑上驴往回走。走着走着,见前面一小亭子,旁边一老汉在涮洗夜壶,脑后正长着一大瘤!
谭九上前询问,果然叫郝四,便将昨晚的奇遇告诉他。郝四一听,当场泪奔:“小兄弟,那就是我婆娘跟我儿媳、我孙子啊!我婆娘死了两年了,儿媳去年难产,母子同一天晚上死的,没想到在地下还能团聚……”
谭九又问巴参领是什么人,郝四说,就是某旗某佐领他爹,我婆娘的东家,也死了十多年了,正北那风水,就是他的墓,我儿媳就是他家的丫环。老汉夫妻俩本来是他的守墓人,几年前下大雨,我们家房子都塌了,佐领也没钱为我们修葺,我没地方住,就来这里打工。前天中元节,佐领给他父亲扫墓,是有烧了船啊马啊,只是我想不通,我婆娘借马干嘛。
谭九伤感不已,掏出身上的五百钱给他,说,买些东西去拜拜吧,化些钱给他们,别让他们再挨饿了。郝四接过钱,哭着谢过。
谭九回家后,花钱叫纸扎匠制作了烟具两套,又买了一大包烟,再次出城,找到那座墓,把烟具和烟都烧了。
故事中的少妇,穷得衣不蔽体,孩子都快养不起,死后还是戒不了烟,可以想象,这种瘾,就是一种魔。
可能有人会说这太扯了,一个丫头命的鬼,哪来这么大的烟瘾?
不奇怪。中国女性抽烟,从明朝开始有记载,入清之后更成为时尚。满清发迹之地是东北,“东北三大怪”其中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叼着大烟袋”。清初著名诗人、学者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说:
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田家种之连畛,颇获厚利。
抽烟者无分贵贱男女,世风所及,最底层妇女也抽。农民将田地拿来种烟草,比种其他作物获利更多。
可见,笔记小说虽是虚构,反映的也是当时的社会现实。
但细读一遍,故事的重点,并不在于烟瘾。在原文结尾,作者如此点评:
一饭之恩,感而必报,谭诚义矣。独是夜台魂馁,泉下神悲,倍可伤矣。以郝之老迈,贫无容身之地,佣工野肆中,暂谋糊口,斯亦自顾不暇,岂知妻子嗷嗷,犹待哺于地下哉!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
说谭九有恩必报,真仗义。只是鬼日子这么难过,实在让人难过。郝四一大把年纪了,没地儿住,打工为生,自己都顾不过来,谁想到他妻儿老小还在地下嗷嗷待哺,太惨了。让人唏嘘的是,穷鬼关键时刻还能指望阳世亲人,穷人又能指望谁?
最后这一句,信息量太大了。
乾隆年间,正是“康乾盛世”达到顶峰,人人有小糠吃的时代,你竟然说穷人还不如穷鬼,到底想影射什么?说轻点,这是抹黑盛世,说重点,你这就是啪啪打十全皇帝的脸!
但你要知道,《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正牌八旗子弟(镶黄旗人),他的祖父当过总兵,他自己中举后也当过县令、副都统等,一句话:妥妥的自家人。
那就是吃饭砸锅了。
然而并没有。
乾隆朝文字狱登峰造极,但我还没发现,有谁是因为写了笔记小说或鬼故事而惹祸的。
有清一代是中国笔记小说的巅峰期,其中大部分都是影射现实、鞭挞社会的佳作,但十位满清皇帝,没有谁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利用鬼故事反清,是一种发明。”更没有谁下令,1644年以后,狐狸不能变成美女。否则,第一个要被锉尸的,便是死于康熙年间的蒲松龄。
聊斋先生在墓里长眠了251年,直到1966年,才被小将们扒了坟,他和夫人的遗骨也被拎出来,扔到荒地里,跟不能成精的野狐们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