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堂兄
悼堂兄
刘向军
“向民不在了！中了煤气！”
一大早就收到远方的信息，这噩耗比寒冬更凛冽几分。
这怎么可能？向民哥比我大5岁，今年59岁，他的身体一向健壮如牛，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明天早上——1月15日——他就要埋葬了，但远在他乡的我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了，不但因为繁重的工作无法脱身，还因为可恶的疫情使人无法自由往返。
整整一天，我神思恍惚。我想要用一件一件处理不完的工作来麻木我伤痛的心，然而向民哥身影在我眼前不时浮现，不少往事在我工作的间隙，甚至在我工作的同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堂兄向民是二叔家唯一的男丁，长我5岁。其实，少儿时代已至青年和中年时代，因为种种原因，尤其因为我一直读书在外，工作在外，近二十年来更是长年打工漂泊在外，而向民哥从出生到他去世，59年来他始终守在我们的小山村里，是一个地地道道、足不远行的农民，所以，我们很少见面，更少交谈。
有一年，应该是30多年前。有一次，生产队里给各家各户分派义务工，要求各家派一人修水渠。我分的那一段和向民哥分得那一段刚好挨在一起。但我们彼此干了整整一上午活，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一个年轻的书生和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就这样亲近着，又这样隔膜着。
我第二次和向民哥近距离交流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他受了重伤，在运城的一家医院里昏迷不醒一个多月。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头上包满了纱布，昏迷着且呻吟着。二叔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我心里很难过，但又没法更多帮他，他也不知道我去看望过他。
忽然就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向民哥和媳妇一直合不来，媳妇离家出走了。我的父母为了挽回他的婚事，连续几年时间费了很多心思。虽然最终也没能挽回向民哥的婚姻，但是向民哥对我的父母——他大爹、大娘——心怀感激，虽然他的嘴上从来不说。
我们真正懂得世事、珍惜兄弟情的时候，都已经进入50岁了，可能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中有责任、天各一方的男人，才深感孤掌难鸣、独木难支的艰难，才深知兄弟遥相呼应、互相帮扶的重要。
早年从河南荥阳逃荒扎根在山西平陆的我们刘氏最近的这一支，我们这一代有我们五个男丁：我们家弟兄四个，加上向民哥。而我们家弟兄四个天南地北都离开了农村，而父母一直留守在农村。我的父母和二叔一天天衰老了，我们老刘家在村子里撑场面的事儿，我的老父母干东干西的活儿，常常都要靠向民哥帮忙了。任何时候我们给向民哥一个电话，他都会替我们去帮父母处理各种活计，更不用说听到我们父母叫他了。
向民哥是农村里真正的多面手，没有一样活是他不会做的。剪果枝，搞嫁接，接水管，修理三轮车，给自行车补轮胎……他样样都行，那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是更不消说的。
好几次从外地回到家，我们都给向民哥送点烟和酒，有时也请他过来到我们家里一起吃饭。我喜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饭，他的饭量相当于我的五倍。我喜欢看他大口喝酒，一口喝掉二两一大杯的白酒。我喜欢看他饭后舒服地抽上一支烟，和我的父亲、母亲、大哥、二哥聊天，谈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的事情。长年在外的我插不上什么话，但我喜欢静静地听向民哥说话。弟兄们在一起，我的心里暖暖的。
有向民哥独自守在农村，我在外的心踏实了几分。我们刘家有长寿基因，向民哥的身体那么健壮，他一定也会长寿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向民哥会这样早早离去。
勤劳、节俭、善良、脾气倔，这是向民哥的性格特点。当我们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倔脾气，我们很容易就能够亲切地沟通。
四年前的夏天，我的母亲——向民哥的大娘——去世了，在酷热的天气里，向民哥开着他的三轮车一趟趟地给坟地里拉砖、拉沙、拉水泥，像要把全部的力气都要使出来一样。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相互扶持的兄弟们的心挨得更近。
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农村的我，常常对家乡、对农村怀着一种依恋和愧疚之情，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远望故乡。我对守着农村、守着故乡、守着家园的向民哥心怀感恩。有时我私下里想，我的老父亲——向民哥的大爹——今年93岁了，我的二叔——向民哥的父亲——今年90岁了，我们兄弟们肯定都要在送走这两位老人之后才有权利离开人世。唉，天哪，谁能料到生此巨大变故！
向来节俭的向民哥冬天很少生炉子，这个冬天太冷，他生了炉子。煤气从破漏的炉壁上钻出来，弥漫开，攫取了他。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向民哥拖着被子趴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活下去，他想爬过去开门，但死神牵住了他的手。
今天，1月15日，早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村民们把向民哥埋在了村子西南方向的那块黄土地里，他的坟墓挨着我的二婶——他的母亲——的坟。
我的93岁的老父亲——向民哥一向敬重的大爹——坚持要从县城回到村子里去，他要最后再看一眼他向来喜欢的节俭勤劳的“好苦头”的好侄儿向民。在向民的棺材抬出大门的那一刻，老父亲啜泣不已，泪流满面。而90岁的二叔——向民哥的老父亲——仍不知道他去世的事情，没有人敢告诉他。
寒风折木，我失手足。斯兄远去，我心悲苦！故园荒芜，亲老无助。呜呼哀哉，呜呼痛哉！
20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