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2)

范老财又摆了一下手,在炉台上磕了烟锅子。他站起身来,双手提起那只口袋又重重地放下,转身走了。

这可让任老三爹娘两口子犯难了。河套这个地方有地有水,粮食不是那么金贵,树林子村的人往往是借人一盆米还人一盆面,趁没人倒进人家的面瓮里。大家都是走西口来的,没有三亲六故,正因为没有亲戚全村子的人才都是亲戚,讨吃的上门也是不会给喝凉水的。给改花喂奶也是因为任老三的娘奶水太冲,况且改花一会说话就叫她们奶娘奶爹了,现在收了人家面口袋,传出去了咋活人嘞。

第二天,任老三的娘趁改花爹下地,把这口袋粮食放进范家的粮房里。

可第二天晚上,改花娘又提了这只面口袋,墩在了任老三家的锅台上。改花娘是个急性子,但嘴笨得又像个老棉裤腰,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半天,任老三的爹娘听开了意思。

开河前树林子的男人都要洗渠口,每年都是这个老哈数,哪一家的男人不去洗渠口,哪家的庄稼地就不要浇渠里的水。洗渠口就是把河口上淤澄的泥水捞出去,开了河黄河里的水才能顺畅地流进渠道里。开春的河套风带着刃子,男人们喝上一坛腰窝酒,在渠畔上把衣裳脱个精光,跳进冰凌碴子里捞稀泥。做这个营生不能穿衣裳,衣裳沾了泥水贴在身子上能渗坏男人的骨头。男人身子一遇冷私处就缩进肚子里,所以也不用护羞。这是天底下最糟的营生,有的男人第一次洗渠口就成了废人。改花爹娘想要个小子,可改花的爹受在地里的太多了,身子骨薄得像一张门帘子。再洗上一次渠口,那身板子还不得像炕席子,走风漏气的了,使不成了么。

当即任老三的爹拍了肉腔子,说,渠口我替老哥洗了,反正洗一回也是洗,洗两回也是洗,这洗渠口和女人生孩子一样,疼了就忘了。改花是吃我们奶长大的,叫我奶爹嘞,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难肠甚么。把面袋子提走,把面袋子提走。

改花娘抽抽达达地挤了一点眼泪,手伸向面袋子又缩了回来,说,要不-----一年四季我爹娘老子连我一把麸子都吃不上,村里的人都笑话我是个白眼狼。说我男人是个草鳖,只进不出,小气得屎里头捡豆豆------

任老三的爹把面袋子塞进改花娘手里说,你把这袋子面给娘家捎回去,我不吭声就是了。

改花娘一转身,任老三的娘就瞪了任老三的爹一眼。她心疼,那一袋子细白面,和洗两次渠口的亲男人。

3

任老三三岁的那个春天的黎明,鸡叫得像嚎丧的妇人。爹去塔布渠上洗渠口了,他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工,要两天两夜的工夫。自任老三跌落在这个炕上以来,爹第一次不在这个炕头上睡觉。他吸动着鼻翼找他的娘,他就是恋娘带着一丝酸腥的乳房。可是娘不在炕上,他听到娘的脚步踉踉跄跄地从墙那边传过来,那边是改花家。娘用整个身子扑开家里那扇薄木门,跌在锅台前的一抱柴禾上。娘总是前一夜搂一抱柴禾放在炉灶下,第二天天不亮就煮酸粥。娘从柴禾上爬起来,划了几根莆苇硫磺才点着了火,她的手哆嗦着,咻咻地喘着气。一阵硫磺的怪味散去后,锅里的水滋滋地牙疼似地叫,接着酸粥的香味儿扑向房梁,墙角的几挂吊吊灰抖动起来。天就大亮了,娘的身子躬在炉台上,用铲子搅着锅里的酸粥,一碗米搅三锅,酸粥越搅越稠糊。

接下来的事情是,娘会把他们的衣裳在火上烤了,手伸进被子里把他们抻出来,一个个地穿衣裳。可是娘的手在他的头上摩挲,一直没有伸到被子里来。

任老三的肚子咕咕叫了,他开眼,看到娘吊在了房梁上。他起来拽娘的腿,不知道是房梁糟了还是绳子糟了,娘扑通一声掉在柴禾上。任老三趴在娘身上,撩起娘的衣襟,嘬着娘的奶。起初还有甜甜的清清的奶水,后来就凉了。他看到娘松开的手里,有一把锥子。他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两个哥大头和二头,蹴在锅台上喝酸粥,他们吸得碗沿子嗖嗖地响。

村里的人都来了,田二爷也来了,个个都像接生婆似地,手忙脚乱。田二爷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汉,家里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子孙孝顺。他本人呢,耿直公正还好管闲事,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体,谁家媳妇的腿伸进小叔子被窝里啦,这家的骡子吃了那家的青苗啦,西村的水渠决了口淹了东村的蔓菁地啦,就叫田二爷到现场断官司。就是说田二爷是树林村一个有威望的人。大家都不知道任老三娘咋就走了这一步,人们做着各种猜测,猜得脑瓜子生疼。田二爷去问邻居老范家,看老三娘走之前有甚动静。范老财圪蹴在自己家的门槛上,脑袋窝在裤裆里。田二爷说,你有没有听到老任家的动静,是不是有人欺负大头娘了?范老财怔忡了半晌,说,我下工回来迟,半路上就基本上睡着了。田二爷知道他是个没嘴儿的夜壶,三巴掌拍不出个响屁,说就,你媳妇呢?范老财抬起一只手指了指东边。人们知道媳妇的娘家在东边,媳妇住娘家去了。突然田二爷拍拍脑袋瓜子说,快去叫大头的爹呀!

于是一个热心人拨腿就往渠口上跑,热心人跑得急,见了糊了一身泥水的任老三的爹,就冒出一句话,赶紧穿上衣裳回村哇,大头的娘寻无常了------

任老三的爹瞪了一眼热心人,转身又要跳进渠口里。热心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任老三爹泥鳅似的胳膊又把热心人甩开了。热心人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他上去就给了任老三的爹两个耳光。任老三的爹愣怔了,接着眼珠子就红了。他带着一身污泥往村里跑。临近村口时,他身上的汗水把污泥冲净了,他像一只白条鸡扑进自己家的柴门,一条腿就要跨进家门时,訇然倒地。

人们扶起他时,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珠子从眼眶子里挣出来,两只毛蛋似的,由鲜红变成凝紫。

田二爷见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面子,拖着哭腔说,天年不好啊,树林子村史无前例的悲惨事情啊------田二爷念过私塾,说话有点拽。

任老三的爹全身僵硬之后,田二爷想把他的眼珠子摁进去,把眼皮合上。可手一挨上去,眼珠子就淌血流泪。惹得田二爷和村民们唏嘘不断泪水横流。尤其是他家的三个小子,一顺儿站在寒风里,张着大嘴朝天嚎,仿佛死去的是天。

不出一晌,一个炕头上挺了两个人,树林子村的人慌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任老三的爹娘是逃荒走西口来的,在当地没有亲戚。谁来张罗丧事呢?人们想到了邻居家范老财。一来呢,他们住的是邻居,连两家的地也只隔着一条地堰。二来呢,任老三的爹是替范老财洗渠口,才当晚没有赶回来,任老三的娘才寻的短见,任老三的爹听说任老三的娘寻了短见才一时毒火攻心一命呜呼。对了,一切都是因为老范家,老任家才丧了两条性命。村子里的人围住圪蹴在墙跟下的范老财,用脚踢着他的实纳帮子牛鼻子鞋说,赶紧弄棺材呀。范老财挪动了一下牛鼻子鞋,囊着鼻子说,上哪弄棺材呢?老任替

我洗渠口,我出了一口袋细白面哩,不信你们到他家粮房里看。

正在这时,老任家三岁的小子任老三突然止住了哭嚎。他像一只鸭子摇头摆尾地冲进人群,从人们的胳膊腿缝里钻过去,冷不防就把圪蹴着的范老财撞了个球朝天。范老财想翻个身爬起来,任老三憨嘟嘟的小手握着一只硕大的铁锥子,戳在他的鼻尖上。任老三手里的锥子,河套的女人人手一把,是纳鞋底的时候用来绱鞋底子的。通常都是木头手柄,三寸长。可是任老三小手里握的锥子有点特别,这只锥子手柄半尺有余,像一把铲子那么大。细心的范老财认出了自己家的这把锥子,他耷拉了脑袋,嗡嗡地说,棺材我出了。

范老财有了这应承,村子里的人舒了口气。于是田二爷带着范老财去村里借棺材。在河套有个风俗,一但家里添了第三代,子女就要给老人备棺材,所谓的老人也就四十多岁,但看上去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老人了。每家都会有老人,每家的墙跟下都有棺材,花红柳绿的,像一件家什,要随时用的。还有的人家把粮食放进棺材里,当粮仓用,也有的小孩子躲进棺材里捉迷藏。人死了当天就要入殓的,死人如果在炕头上隔了夜,那要在阴曹地府背一辈子炕板子的。人活着是一辈子,人死了谁能保证死几辈子呢?所以当天入殓非常紧要。所以遇上非正常死亡没有棺材的,可以在村里借棺材。这里有个讲究,如果别人借了你的棺材,死了的人的寿命就折在你身上了,所以被借的人家是很高兴的,借了柏木的还了榆木的,也没什么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棺材停在墙跟等人着呢,可活的人还是想离死远一点。

范老财脖子拎着脑袋跟在田二爷的后面,借棺材。树林子村有棺材的人家好像统一了口径。他们说,田二爷,老任家两口子可怜价儿的,我们愿意借棺材。可是日后这棺材谁还呢?田二爷说,老任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是因为他替老范家洗渠口。当然不能说老范家害死了老任家,但替老范洗渠口是老任家出事的一个茬口,所以这棺材老范家出。于是大家就摇了头。背过脸去就说,把东西借给了老范家就等于塞进了狗B里,拔不出来了。范老财一急就说,我买不成吗?我花两块大洋买!要说两块大洋能买得起两口棺材,可人们说,嘁!这个语气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我们又不是开棺材铺子,向我们买棺材,这不是骂人么?二是,树林子村的人只借棺材不卖棺材,借棺材能给老人增寿,卖棺材就等于卖了祖宗,不缺德么?这条路行不通,田二爷又出了个主意。赶紧到二十里外的新安镇买棺材,那里有棺材铺子。棺材铺子是做棺材生意的,肯定贵一些,恐怕两块大洋也买不下一口棺材。范老财听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半晌,他砸着自己的脑袋说,那还不如让我死了,我圪蹴下了。河套人说我圪蹴下了,意思就是说我死猪睡在案板上了,爱咋咋地吧。田二爷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趴下也不行,你不赶紧弄棺材,我今儿把你先埋了。

受了挫折的范老财心中十分不快。他从柴房里抱出几捆红柳,做了一件超出所有河套人想象的事情——他三下五除二把红柳编成柳笆,搭了两具棺材架子。用红胶土和碎麦秸和了泥抹在了棺材的外壁。范老财不愧为树林子人公认的好把式,营生做得那个麻利那个齐整,谁看见了都得伸姆指。下葬那天是个大晴天,村里人支起了七梢锅,从家里拿了腌猪肉和酸白菜,全村人也就油油水水地吃了个饱肚皮。之后八个大后生,身上洒了腰窝酒,抬起两具泥棺材,往墓地走。远远看上去,泥棺材淡然,素静,宽厚,四平八稳。可是女人们还是哭出声来,唉,可怜价儿的,两口子活着的时候是那么好,一起走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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