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顽童闹学堂,最后一片净土的沦陷

一个民族,无论处在什么阶段,只要还放得下一张书桌,只要还有一个环境让孩子们安心读书,这个民族就有希望。

家族亦然!

兴亡之重,重在教育。

遇到秦钟的宝玉,突然想上学了,连脂砚斋都感叹“亦想不到一大奇事”。这个一出生就被贾政定位为“将来酒色之徒耳”的少年公子,从来就抗拒读书,突然主动问读书主动筹划上学之事,可不是奇事吗?

其实,在孩子的成长期,这种现象也属正常,父母对孩子淘气顽劣无能为力,但在某一个时期,孩子突然就转性了。

这个阶段,通常发生在青春期,或者是读到某本书,或者是遇到某个人,或者是悟到某件事。

宝玉转性,因为遇见了秦钟。

在这个时候,如果父母师长能及时发现孩子的转变,在环境上给予支持,孩子就顺其自然地上道了。

转性后的宝玉,是否从此上道了呢?

作者用非常细致的文字,带我们去看个究竟。

贾家先祖有先见之明,懂得盛衰荣宠的规律,于是兴办了义学,“恐族中子弟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

这是以众筹的方式培养人才,为官者不能保证后代依然有能力走仕途经济,如何才能保障他们有活路呢?那就是培养族中子弟,广撒网之下,总能网到几条鱼。只要族中还有出息之人,整个家族就有希望。

理想很丰满,现实往往很骨感,办教育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有良好的管理,二是有优质的教育资源。管理当然是由族长负责,教育资源先祖也已想好了:“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

到了贾珍当族长的时候,这个义学是什么样子呢?是否还起到了“训课子弟”的作用?

作者用一个章回,给我们看到的,是“顽童闹学堂”,本该清静的学堂,热闹非凡。

这份热闹,来自男孩间的争风吃醋。

在男女有别的时代,学堂是男孩们的专有空间,从《易经》的角度来说,这已经失衡了,极容易出问题。

这一天,因秦钟与薛蟠的旧相好香怜“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引起了同是薛蟠旧相好的金荣的嫉妒,用言语羞辱。像众多无独立解决问题能力的孩子一样,秦钟和香怜采取的方式也是向老师告状。

偏偏这天的老师是个代课老师,“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仇,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后助纣为虐讨好儿。

前面作者有明说,义学之师是“共举年高有德之人”,老师是大家共同选出来的,选择的标准是“年高有德”。可是,我们在课堂上看到的,却是一个完全无德之人。

身正方可为师,即使只是偶尔代一堂课。从贾瑞的情况来看,被爷爷贾代儒指派代课,应该是常事。这个课堂,就成了贾瑞的天下,无人管束。

于是,这一场由秦钟、香怜引发的风波,把学堂中的每一个人都卷入了,并上升到了打架斗殴。一直好好读书的贾兰受到了影响,原本转性想要好好读书的宝玉受到了影响,这块贾府最后的净土,就这样沦陷了。

按理来说,课堂上发生斗殴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青春期的孩子荷尔蒙旺盛,总得找个出口来发泄,哪个学校哪个课堂不发生点事?孩子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的,当初打得越厉害的对手,也许以后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但是,这一切,建立在有良好的管理上,从老师到校长,再到家长,都要有所重视并予以恩威并举之法,才能让偶尔跑偏的课堂回归正途。

那么,贾府的这些管理者们是什么态度呢?

在此章回开篇,宝玉去辞别贾政时,就表明了贾政的态度。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

这是贾政惯用的管理法:恐吓!不仅拿来吓宝玉,还拿来吓宝玉身边的人,使得宝玉听到贾政的名字都像见鬼一样的害怕,下人就更害怕了。

所以,当打架斗殴的事发生,李贵的处理办法是息事宁人。因为闹大了,首先自己就要被贾政问责。

严苛的管理,只会滋生逃避之辈。

作为代课老师的贾瑞,当然也不会把这件事向贾代儒汇报。于是,这件本该有人过问的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家长不知道,管理者更不知道。

这里的主要责任人,一是贾珍,二是贾政,三是贾代儒。

贾珍身为族长,对学校有着直接的管理作用,相当于校长;贾政也是学校的校董,且自己儿子就在其中上学,并且自己那么在意儿子在学校的表现,他像很多把孩子送到学校就甩手不管的家长一样,对学校的情况不闻不问,完全处于消息闭塞状态。

最后就是贾代儒,他是家族共同选举出来的老师,身负全族人的希望,他却因私事,把课堂交给了一个无德无能之人。基本的职业操守都缺乏,又何来师道尊严?可想而知,他平时是如何教育这些孩子的。

在其位者不谋其政,这才导致了学校不再是读书的地方,而是孩子们打群架的地方。

如果说宁府是成年男子的腐败集结地,那么义学就是少年男子的腐败集结地。

对于贾府男性来说,还有哪一块是净土?

当然,书中提到,有两个人把这件事向家长作了汇报,一个是当事人金荣,一个是当事人秦钟。

但是,他们的汇报,最后都止于秦可卿处,并没把信息传达到管理者耳中。不过,即使这件事让贾珍知道了,他也只会当耳边风过一下,他才懒得管这样影响他玩乐的事。

因此,贾府中兴的希望,就这样彻底失去了,贾府已经摆不下一张书桌,孩子们找不到一块可安心读书的净土。

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在贾母呵护下的闺房里,唯一有希望的,是在闺房里励精图治的探春,和李纨房里能够不受干扰的贾兰。

一个闹学事件,体现了作者的深刻:当权者若无能或不作为,治下则混乱不堪,即使天才,也会沦落为庸才。

家事消亡首罪宁”,身为族长的贾珍,虽万死难辞其咎。脂批曰:“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

仅从顽童闹学,即可知贾家气数已尽!

作者也通过此回,对家长、对管理者、当权者给了一棒喝:教育之重,重在善于引导!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宝玉顽劣之罪“固不可免”,但他终究只是一个未成年人,最应该担当罪责的,应该是那些不作为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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