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鲁伏羲女娲图像规矩配置考

山东地区汉代伏羲女娲画像出土最为丰富

规是画圆的工具,矩是画直角的工具,两字组合在一起表示校正方圆的工具,并用来比喻标准法度。

山东地区汉代时期的伏羲女娲画像出土最为丰富,其构图有手执规矩、日月背景,人首蛇身,且呈对称分布。尤甚是在邹鲁汉画像石中手持规矩的伏羲女娲图像异常偏多。从表现形式看:女娲持规、伏羲持矩,这个特征尤其在祠堂画像中表现的最为突出。但通过具体对图像资料的研究,出现了文献描述与执规矩图像的倒置现象,究其原因是画像的直接制造者——工匠。

一、规矩配置的基本情况

汉代伏羲女娲图像与规矩的配置并无规律可循。总结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认为伏羲持规,女娲持矩

《汉代伏羲女娲图像研究》一文中认为,汉代图像中伏羲持规、女娲持矩,即使有女娲持规、伏羲持矩的现象应该是工匠或粉本的差误。

《中国汉画造型艺术图典》中同样指出,“在汉画中,一般把伏羲女娲塑造成人首蛇身(或者龙身)的形象,往往伏羲手执规,女娲手执矩,蕴含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之意”。

《人类始祖伏羲女娲的肖像描绘》一文中也指出,关于伏羲女娲所持之规矩,是作为造物主的创造性劳动的象征,最初的伏羲持矩、女娲持规来源于古老的二元分类法,即矩方—左—男性—伏羲,规圆—右—女性—女娲。

第二种认为女娲持规、伏羲持矩

《中国古代神话》中提到汉代的伏羲女娲形象,“男的手里拿了曲尺,女的手里拿了圆规”。《试释吐鲁番地区出土的绢画伏羲女娲像》一文认为,“山东地区和苏北徐州一带出土的伏羲女娲画像……其特点伏羲手中执矩,女娲手中执规”。嘉祥武梁祠中“伏羲手执矩,女娲手执规”。

第三种是少数学者认为伏羲女娲手执规矩规律与时代有关

孟凡人认为:“西汉至东汉中期,多伏羲持规、女娲持矩,到东汉晚期,为女娲持规、伏羲持矩。”王晓玲、吕恩国认为:“在新莽之前,伏羲多持规,女娲多持矩。新莽之后,伏羲大多数情况下执矩,女娲执规。”

至于孟凡人先生所言西汉至东汉中期,多伏羲持规、女娲持矩,到东汉晚期,为女娲持规、伏羲持矩的观点,与实际情况不符。

关于王晓玲、吕恩国“在新莽之前,伏羲多持规,女娲多持矩;新莽之后,伏羲大多数情况下执矩,女娲执规”的观点更是证据不足。可见汉代伏羲女娲执规矩配置杂乱,无时间规律可循。

二、规矩配置图像统计

综合近几年学者对汉画像中伏羲女娲持规矩的观点,其描述差距较大,通过对山东地区目前出土的汉画像石中伏羲女娲执规矩像进行整理对比分析,其持规矩规律,配置散乱,无规律可循。

下表列出了山东邹鲁一带从西汉晚期到东汉晚期出土的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统计表。

对以上目前出土的所有汉代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进行统计分析,再综合汉至隋唐的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结果如下:

结果一:汉代所有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中,伏羲执规出现7次,执矩出现11次;女娲执规出现12次,执矩出现5次。说明汉代伏羲女娲执规矩规律配置散乱,并无规律可循,但总体上女娲执规伏羲执矩多于伏羲执规女娲执矩。

结果二:从制作时间和出土物造像的分布看,山东可能是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产生与发展的核心区域。在汉代祠堂内,除了供奉和祭祀祖先也可以说是封建时代的法庭,祠堂中伏羲女娲的规矩出现,则强调制度的重要性。古代人认为规画天、矩量地,规矩代表天地的意思。

结果三:在汉代众多极具特色的伏羲女娲画像石中以山东嘉祥武梁祠最具代表。其中伏羲、女娲画像石左侧榜题“伏羲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为学界研究伏羲、女娲形象提供了直观、形象的考古资料。

结果四:不论是丝织品上的图画,还是画像石上的图画,都具有以下特征。

其一,女娲伏羲图要么在墓室发现,要么在祠堂发现,被认为跟宗教信仰有关,这些图画被赋予了保护死者灵魂顺利升天的作用。图画的作用实际上跟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人物龙凤图》《人物御龙图》等帛画的作用完全一样,被看作是通天地的灵物,反映出中华先民对人死后灵魂不灭的一种希冀。

其二,画中女娲和伏羲并排站立,顶天立地,女娲在左,伏羲在右,他们都是人首蛇身,下半身交缠在一起,周围布满星辰。

其三,女娲的左手和伏羲的右手搭在一起,女娲右手拿着类似“圆规”的工具,伏羲左手拿着类似“曲尺”的工具,两人表情严肃,朝里45度方向看着前方。

结果五:圆规和矩尺的简称合到一起,就组合成一个词语——规矩,拿在女娲和伏羲手里,至少表达了两层寓意。

第一,代表“天圆地方”

中国古代科学对宇宙的认识是“天圆地方”,这种认识论是由太极八卦推演而来,是对宇宙两极,即阴阳体系中天地生成及其运行规律的一种解读。古人认为,太极生两仪,就划出了阴阳,分出了天地。

由无数个星体组成的茫茫宇宙被古人称为“天”,把人们赖以生存、繁衍生息其间的大地称作“地”。日月星辰等天体在空中周而复始地运动的现象,如同一个闭合的圆周那样永无止境,而大地好像一个方形的静止物体,一直以稳定的状态承载着人类的活动,因此,“天圆地方”的概念便由此产生。

把这种认识论对应到自然万物里就会发现,凡是圆形的物体,都具有不稳定、好动的特征,而方形的物体,则具有稳定和静止的特点,从这个层面来看,在古代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古人能有这样的认识高度,相当不容易。

女娲和伏羲处在“母系氏族社会”,这种社会结构以女性为尊,所以,女娲代表“天”,伏羲代表“地”,他们又都是华夏民族的创世大神,是古人的崇拜对象,后人就理所当然地赋予他们成为代表“天圆地方”的角色。

第二,代表“无规矩不成方圆”

在天地混沌初开之际,女娲和伏羲结为夫妻后,给人类教会了许多本领,并设定了许多制度,他们完全称得上是引领人类文明发展的先驱。然而,本领要传承,制度要遵守,必须由人来完成,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循规蹈矩的人。这就需要制定出利于大家良性发展的规矩,强迫人们去遵守,以此来矫正人们的心性。

女娲手中的圆规,教导人们在做事时一定要圆融通达,因为宇宙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人类必须顺应宇宙万物的变化而变化,才能不断发展和进步。否则,会停滞不前。

伏羲手里的矩尺,则暗示人们,人类要想得到稳定、安逸的生活,必须懂得适可而止,否则,超出限度,会自取灭亡。

可以看出,他们一个代表天,一个代表地,一个圆一个方,一个动一个静,一个阴一个阳,一个进一个退……暗示了宇宙万物如同太极图那样,它们相辅相成,只有各自遵守各自的规矩和法则,处在一个相对的平衡状态,方可健康有序地向前发展,如果超出限制,无视规矩,就会得到惩罚,社会文明将会倒退。

三、执规矩图像的文献支持

女娲和伏羲手里拿的工具正是圆规和曲尺,这两样工具相传为邹鲁凫山文化圈内的鲁班(公元前507——公元前444)发明创造的。很显然,在女娲和伏羲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出现圆规和曲尺,他们手里拿着这些工具,是后人为了艺术需要而特意加上去的,代表了人们的一种美好祈愿。而汉代画像石中的“ 伏羲手执矩,女娲手执规”图,则是我国乃至世界图学史上最早有关作图的最基本的工具一规和矩的图像资料。根据石刻图像来看,规的结构具有平行两脚,一脚定心,一脚画圆。这种圆规已有如现代的木梁圆规,为作半径较大的圆所用。直至目前,仍有圆木工人,以较厚竹片为梁,一端垂直的囿定一钉以定心,一端则根据需要尺寸钻出若千小孔,用以插人铁针作圆。汉代画像石中的图像资料,恐怕就是我国几千年所用的传统画圆工具。

关于伏羲女娲执规矩,有文献可考。

先秦时期应用规和矩,绘制方圆图形,史载说法不一,或曰伏羲所创,或曰倕所创。《汉书》卷74,“魏相传”载:

太昊,东方之神,乘“震”执规司春;炎帝,南方之神,乘“离”执衡司夏;少昊,西方之神,乘“兑”执矩司秋:颛孙,北方之神,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由此可见,执规者为太昊。

《淮南子·天文训》中记载:

“东方木也,其帝太昊,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

《礼记·月令》中记载:“孟春之月,……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孔颖达注:“皞皞,广大之意。以伏羲德能同天,故称皞。以东方生养,元气盛大,……故东方之帝谓之大皞。”

《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高诱注:“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

从上面材料可知太(大)皞便是伏羲,所以文献中可考执规者当为伏羲,相对的女娲应执矩,这也符合“规—圆—天—阳—伏羲,矩—方—地—阴—女娲”的观念。

而在实际的考古资料中,伏羲女娲所持规矩并不如此,时常发生倒置,甚至在同一墓葬中伏羲既有持规又有持矩的现象,此杂乱现象普遍存在于汉画像中,既无时代规律,也无地域区分。我们应当如何解释出土图像与古籍记载的差异现象?

四、执规矩图像倒置原因剖析

王煜先生指出有的画像为伏羲持矩、女娲持规,应该是工匠或粉本的差误。《论汉墓绘画中伏羲女娲神话》一文指出:“工匠在发挥创造性的同时,有时往往带有一定的随意性。如伏羲执规、女娲执矩的构图在河南、山东的某些画像中,常常发生倒置现象,即女娲执规、伏羲执矩。由这种现象较为个别,且较分散,可以将其视为创作过程中的疏忽与随意。”两位学者均持同样的意见。

由此推知:画像的直接制造者——工匠,可能是导致图像与古籍记载差异的直接原因。

汉代的石刻工匠无知无权,靠自己的手艺卖苦力吃饭,是标准的平民。与普通平民不同的是,他们除了要会雕刻图像,还要在画面旁刻榜题以及墓碑石刻题记等,这就要求他们具有一定的文字水平。但会雕刻一定的文字不代表他们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他们对古籍中历史故事及上层知识分子的思想文化理解不通透,常常会出现差错。如:山东滕州汉画馆所藏一块画像石上,乘坐鱼车的图像旁榜题“东王公”。在汉代画像石中乘坐鱼车通常为河伯,而东王公通常以偶像式构图,与西王母相配出现,此榜题明显将河伯误题为东王公。

在沂南北寨画像石中也出现了图像与榜题的错杂,体现出了石匠文化水平不高。北寨村画像石雕刻精美、技法娴熟,中室北壁东段上层为两位武士伸手去拿高柄豆上的桃子,表现的应为二桃杀三士的历史故事,可榜题却刻“令相如”和“孟犇”。此榜题与画像内容毫无关系,孟犇为秦武王时期的人物,蔺相如为秦昭王时期人物,蔺相如使秦时,孟犇已死,二人无会面可能,可见石匠的历史知识和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了画家的历史文化知识不足,“他举出吴道子画仲由'便戴木剑’,阎立本画王昭君'已着帏帽’,'殊不知木剑创于晋代,帏帽兴于国朝’。”可见不仅是作为平民的画匠,就连历史上著名的画家,对历史文化知识了解也不是很充分,何况是靠手艺谋生的石匠画工呢?

画工对文化知识内容理解不透彻,导致对伏羲女娲规矩配置不严谨。古籍代表的是社会上流文化系统,图像代表的是经工匠转换过的民间文化。伏羲女娲与规矩本身有着严格的阴阳配置规律,而在画像中表现为时而伏羲执规、女娲执矩,时而女娲执规、伏羲执矩,甚至更杂乱的情况出现。古籍资料与图像表现不一致,其原因就是因为上流文化与民间文化在交流转换中出现了差错。

结 语

规,本是画圆之具,矩,本是画方之具,但在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中,各家论及规矩,皆有道理。儒家以规矩为教,法家则以规矩为治,道家则超然象外,具阐规矩有用之用及无用之用,汉代画像石又绘其形象,当见为用之大。可谓规矩天下,则知“万物莫不有规矩”。

伏羲女娲执规矩图像,向人们展示了中国古代科技符号的象征,蕴涵着中国文化所具有的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在邹鲁凫山文化圈,伏羲女娲握规执矩图的大量出现,体现了中国文化所具有的道德理想与科学理性精神的融和,彰显了邹鲁地区是文化高地、科技高地的标杆;特别是先秦以来,以规矩为教,以规矩为治,以规矩为喻,在世界文化史及其科学史上邹鲁地区理应是文化的轴心。

作者简介:

刘真灵,高级讲师。长期致力于邹鲁文化、伏羲文化、人文地理的研究。现为全国中小学乡土文化教材编委、伏羲易经文化研究会业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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