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是你想散就能散(2)
散说散文(中)
5.雏菊、金银花或者三色堇
读过我的一些散文后,有人说:你的散文,尽管有对底层艰辛的关注,有沧桑,苦难,但基调是美的,文辞是美的,像乡野的花,一种不经意的朴素的美。对这样的评说,我喜欢,也有同感。
几年前,一位编辑论及我的散文时,说过这样一段话:“素来主张散文应超越实用进入美感的范畴。散文家应具备写作美文的能力,小说家应具备讲故事的能力——这和女人应具备生孩子的能力是一个道理。这个很基本的道理现在正被质疑、嘲笑和打击,但在‘克隆’时代来临之前,我不准备放弃。”
头脑发热时,在易趣注册了一个论坛,免费的。取名字时,由着脑子里的灵光,迳直叫了“唯美”。因为,自己习惯于从生活中去发现美好,而且,在散文方面,有种不自觉的“唯美”倾向。只是,三五天的热情后,由于工作忙,时间紧,很少去打理,那论坛很快就被废了,自己也便淡忘了。
记着的,是当时的所谓论坛说明,或者叫宣言:散文,应是美文。散文写作者,应是唯美主义者。
当然,诗也应是美的。小说、戏剧同样应是美的。但是散文较之前三者,似应更多一些对美的自觉追求。而它的本色、天然,也更能给人一种如聆心音、如听天籁的美悦。这大约是人们称散文为“美文”,而不说“美诗”、“美小说”或“美戏文”的原因吧。
从阅读经验说,一篇好散文,也总能像那个成语一样,将我们引入某种胜景,或胜境。或诗情浓郁、画意丰沛,或妙思联翩、奇趣盎然。让我们在阅读时,有品味陈年佳酿之感,获得韵味悠长的醇美享受。
散文的美,自然是方方面面的。语言,文字,基调,意境。其体现,则大体有两端:
一是情味韵致,当有美雅之“趣”。无论写景、叙事、咏物、论理,都要有丰厚的情味韵致,有内情与万物相生、心声与天籁交融,有耐人玩味的生气与灵机。具体而言,应当写景见情趣,叙事有意趣,论理有理趣、状物有物趣。写景状物,而不能只是景、物的“博物志”类的“标本”;议论说理,也决非索然无味、高头讲章式的训诫。充溢的情趣,鲜活的灵气,使人于美雅之“趣”中,获得情绪的感染与共鸣,趣味的熏陶与培养。
二是语言文辞,当有冲淡之“味”。散文的语言,应是一种本色的语言,朴素、自然、流畅、简净,无论绘景状物,叙事记人,在看似不经意的信笔拈来中,经过情感的灌注,写意的磨炼,又极见功夫和用心。而好的写作者,也总能在貌似娓娓道来的平常文字中,赋予一种不平常的韵味和情调,使之绘景而见情,状物而“得意”,叙事成趣,写人出神,不见一丝儿刻意斧凿之迹,却能朴而不拙,素而见美,灵动跳脱而芬芳馥郁。
这实在像一种花,乍一看,难有惊艳之感。细观之,颇有不俗之处。如果可以,我愿意叫她雏菊、金银花,或者三色堇。那朴素的朵盏里,似乎蕴蓄着能够弥漫一生的寂静和素美。
6.散步完了,于是回家
朋友说,有时对某些作品的体例拿捏不准。说是散文吧,却一眼看出存在大量虚构;说是小说吧,却又更像叙事散文。因此很犯难。
散文体例难以“拿捏”,缘由在概念的难以准确表述。杨献平先生说过:“概念仅仅是概念,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概念性的东西最能束缚写作者的创造力。在当代,谁也无法给某种文体下一个正确的全面的概念,这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准度和范围也将受到怀疑。”对此,我深以为然。
然而,概念之类的,其实并不重要。或者说,精准的概念理解和表述,并不重要。若非特别专业的人士或场所,实在没必要对概念性的东西弄得太清楚。作家中少有科班出生的,而很多中文本科,或研究生,满肚皮概念呆当作响,却很难写出像样的文章来,这或可作为佐证。
下笔之前,实在没必要想,这是不是散文,或者,是不是散文的表达。对写作者而言,更应关注的是心灵、语言,怎样让语言逼近心灵,倾听到心灵的声音。
对读者来说,一般而言,也没人会特别在意一篇好作品,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的。而关键在于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而不在于是怎么写的。
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没什么比好作品更重要。
当然,我也并不是说完全地不管概念,而是说,实在难以区分时,姑且不去管它,就让它含糊着。一篇文字,不一定你将它当成小说看,就很差,而当成散文看,就很好。
李广田曾把散文的写作,比喻为一个人随意散步,“散步完了,于是回家去。”散文的阅读其实也像散步一样,没有成法的限制,能够感情到一份坦诚的情怀,领略到一片纯美的风景,由此得到性情的陶冶和趣味的提升,也就足够了。
7.刀本无罪,罪在以刀杀人
针对散文的浮泛和肤浅,有人曾提出“思想的沦陷”,指出目前散文(还不只是网络)的某些病灶。如:风花雪月,卿卿我我,装疯卖傻,无病呻吟,谵言妄语,信口雌黄……诸如此类。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散文园地里,这些症状其实早有多见。我亦深有同感。
遗憾的是,持论者对所指陈的“沦陷”,大多只从“题材”入手,以思想这一唯一的利器和标准,分别对亲情、爱情、友情、乡情类散文,作了剖理。如:选题受了局限,切入没有新意,处理不够独特,等等。言下之意,散文的出路,只在关注宏大的题材,追求思想的深刻。
这,却是不能完全苟同的。
于散文而言,所谓题材,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乡情也好,故园也罢,都不过是表达的载体。好比运输用的火车,可以装粮油,也可以装军火,可以装圣人,也可以装暴徒。作为工具,火车装什么都不会错,因为装与不装、装什么、怎么装,都不是它能作主的。即使它是超载了,翻车了,越轨了,坠崖了,也显然不可能说是什么“沦陷”,或“堕落”的。因为这一切,原本就不应该强加于它身上。正如人所熟知的,刀本无罪,罪在以刀杀人。
再者,这些载体,是自古以来所共有共用的,属“文学母题”。古人有七情六欲,今人也有。古人要衣食住行,今人也不能少。古人恋爱,今人也恋爱,古人伤悲,今人也伤悲。倘完全剔除这些,或将这些置之一旁而不顾,则不知散文(乃至文学),该写什么了。
题材本身无所谓对错,剩下来就是对题材的选择和处理。或者说,用这题材来承载什么的问题。对此,我固执地坚持一个可能是愚蠢的看法: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么写,或者说怎么写更好,更能精要地、准确地、明晰地表达出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就此意义而言,有人精心耕耘的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不一定胜过别人随意抓到的一粒泥土,有人苦心泼洒的浩瀚辽阔的万顷大海,不一定胜过别人信手拈来的一滴露珠。
高下的分野,往往正在于此,也只在于此。
8.朴素地接近事物的本质
常有人问及散文的语言,文采,及文字功底。以为散文语言,一定要美,要有华丽的辞藻。或者觉得语言贫乏,文字功底差,没什么优美的词汇,恐怕无力胜任散文。我不这样看。
事实上,语言所关涉的,并非单指辞藻,或词汇,还包括写作者惯用的句法,句式,炼字、炼词的习惯,生活经验,个性习惯及思维方式等。它所反映的,是作者对世界的认识和思想,是作者的全部内力。也许还有作者的天分。我们常说“文如其人”,即是说,从文章的语言里,可以看出写作者的全部。什么都能作假,但语言不能。所谓笔下功夫,是你一下笔就能让人看得出来的。
写散文,语言最重要,也最难。语言蹩脚,味同嚼蜡,谁读呢?而它的难,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无论写景叙事,还是抒情说理,散文多用与读者直接“交谈”的方式。而谈话,首要的,是让人听懂,听明白。这就要求,散文既讲究文法,又要尽可能朴实自然。此其一。其二,散文的写景要出色,叙事要生动,抒情要感人,说理要情理相依,富有机趣,语言便应在自然朴实中见出意趣。
散文与辞藻无必然关联,但与语言有必然的关联。语言是什么?按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语言即思想。因此,散文的语言不只是作者词语积累、运用能力的体现,更是作者对世界的体验方式、认知能力、理解程度的形象表征。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想到了,却表达不出来,表面上看,是语言的障碍,实际上,还是思想。“想到了”,但是还没有想深,想透,想明白,或者说,没有想到位。
思想到位,语言就会到位;思想到位,语言也才能到位。这时候,不一定非得是“华丽的辞藻”,才能表现。最准确的,往往是最朴素的,最接近事物本身的。而且事实上,绝大多数作家,都追求着“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转变。看孙犁晚年之作,极其家常化,口语化,娓娓道来,其语言几与华丽绝缘,但每一篇,都是真正优秀的散文。
而所谓的文字功底,显然也并非指写作哪类文章,而是对生活的个性化的表达。这种表达,以准确为基本原则,以灵动、凝炼、充满生命力为最高追求。
在我的散文写作中,我想努力做到的是,尽量将与内容无关,或无紧密关联的语言剔除,至于是否达到“完美”,尚无法肯定。
可能永远都无法达到“完美”。但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路上。
前情——
待续